第十五章(第4/6頁)

工友們都敬重他。“你已經盡力了,坦納老兄。”他們對他說。

兩天後,坦納回到嘉水區與焦耳區之間的水池遊泳,舒緩一下皸裂的皮膚。他望著水中的男男女女;在舒適的氣溫中,遊泳的人增多了。另有一些海盜城公民在兩側觀看,驚嘆於遊泳技巧之精深。

坦納看到,在人們生硬的踢腿與揮臂動作中,水珠飛濺而起,水面被攪得支離破碎。每當遊泳者一貓腰,鉆入深水中不見蹤影時,他發現自己會不安地抽搐。他看不見他們,也看不見底下的情況。他走向前,打算跳下水,但胃裏一陣翻騰。

他很害怕。

太晚了,他近乎歇斯底裏地告訴自己,太晚了,夥計!你的身體已經完成改造!你一必須生活在該死的水裏,再也不可能反悔。

他面對著雙重恐懼:既害怕海洋,又擔心懼意會將他桎梏於岸上,變成一個怪胎,長著鰓蹼,卻不敢遊水,只能活在空氣裏,皮膚剝落,觸須糜爛,鰓也幹燥得難以忍受。於是他強迫自己下水,海水令他舒緩,也帶來一絲安寧。

這實在太難了,他睜開眼,迫使自己低頭俯視日光漫射下的那一片藍色。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再也見不著水底的巖石,只能望著深邃的海水,回想食肉怪物甩著尾巴逐漸遊出視野的景象。

盡管面對駭人的困阻,他仍繼續遊泳,感覺有所好轉。

在謝克爾的堅持下,安捷文同意讓坦納修整她的金屬爐膛。她仍然不太自在。為了讓他操作,必須熄滅火爐,因此她變得無法移動。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允許此種情況發生。她一向害怕熄火。

他像擺弄普通引擎一樣,興致盎然地敲打管道,轉動扳手。直到他擡起頭,看見她緊緊握住謝克爾的手,連指關節都失去了血色。

坦納意識到,上次有人伸手進入她的爐膛,是在接受人體改形的時候,於是他的動作變得較為輕柔。

不出所料,她的引擎型號古老,效率低下。她需要更換引擎。他簡明扼要地告知安捷文之後,便在她的驚呼聲中開始拆卸。

最後,她安靜下來(反正已經來不及回頭。他略帶殘酷地解釋說:假如現在停手,她就一輩子別想動了)。數小時後,他完工了,一翻身從底下鉆出來,渾身覆滿油汙和汗水。他在改裝後的爐膛裏點著燃料。顯然,她立即就能感覺到區別。

他們倆都既疲憊,又尷尬。引擎裏的壓力逐漸增加,安捷文開始挪動,並感受到坦納給予她的額外動力。她又查看了一下爐火,發現煤炭可以維持更久。她意識到,他還真幫了不少忙。然而當她向坦納致謝時,雙方都很不自在,兩人懦懦的低語聲交錯重疊。

稍後,坦納泡在一缸海水中,思索自己所做的事。她無需再忙亂不停地搜集每一塊燃料。她的頭腦獲得釋放:不用整天惦記著爐膛,不用半夜三更醒來添加燃料。

他綻出笑容。

當時,坦納剛一站起來,就注意到她的機身上多了一道刻痕,大概是扳手或螺絲刀劃的。他在生銹的鐵皮上刮出一條傷疤。安捷文總是努力保持金屬部件的潔凈,因此坦納的劃痕顯得尤其突出。他不安地挪動腳步。

安捷文見狀,惱怒地板起臉。但過了片刻,她來回滑動,感受到蒸汽的作用,她的表情變了。謝克爾在門口等安捷文。臨走前,她移到坦納跟前,平靜地與他交談。

“別在意那道劃痕,嗯?”她說,“你的手藝太棒了,坦納。至於那印跡……就當是改造的一部分吧,嗯?新生命的一部分。”她露出轉瞬即逝的笑容,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哦,不客氣,嘉罷在上,”坦納一邊回憶,一邊自言自語,愉快和窘迫兼而有之,他在水中往後一靠,“為了那小夥,沒錯。這都是為了那小夥。”

艦隊城的鬼影區內,大大小小總共只有十艘船,拴在城市前方的角落裏,跟枯瀑區和“商賈之王”弗列德裏希的底安信區相毗鄰。

“商賈之王”弗列德裏希的統治以暴力和重商為特征,他的臣民基本上對隔壁那些古怪的船只不予理會,只專注於自己的集市、競技場和貸款。然而在枯瀑區,鬼影區的險惡影響悄悄越過狹窄的海面,汙染了布魯寇勒的領地。與那些棄船相鄰的枯瀑區船只也變得陰沉壓抑。

與底安信區不同,枯瀑區公民無法忘記恐怖的鬼影區就在身邊。其原因大概是由於布魯寇勒及其一班血族副手的存在,使得枯瀑區居民對亡者和異死族更為敏感。

鬼影區裏經常發出神秘的噪音:風中隱約的低語聲,沉悶的馬達運轉聲,物體之間的摩擦聲。有人斷言,那都是幻覺,是風和舊船上奇特的建築結構造成的。很少有人相信這個理論。時而會有一群膽大妄為的家夥——毫無例外,都是新近被劫持來的——登上那些船,數小時後,他們再次出現,嘴唇緊閉,臉色蒼白,拒絕開口說話。當然,也有些時候,他們再也不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