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短暫的白天酷熱難當,冗長的夜晚,人們依然渾身冒汗。幾個星期以來,日光逐漸延長,但天還是暗得比較早,悶熱漫長的夏夜仿佛吸盡了城市的活力。

政區交界處時常發生漫不經心的鬥毆。一群血氣方剛的嘉水區居民出外飲酒,結果與枯瀑區的人走進了同一家酒館。一開始不過是竊竊私語:嘉水區的人或許會小聲嘀咕,說什麽仰慕寄生蟲、拍惡魔馬屁之類的。然後枯瀑區的居民提高嗓門,講了個把關於變態頭目的笑話,說到有關刀疤的俏皮話時,笑聲也過於喧鬧。

酒過三巡,鄙夷謾罵之後,難免拳腳相加,但不知何故,參與爭鬥者似乎多半並未全力以赴。他們只是做了自認為有必要的事,僅此而已。

午夜時分,街道開始空曠起來,到了兩三點,就幾乎沒人了。

周圍艦船上的隆隆轟鳴從不間斷。建在工業區舊船尾部的工廠與作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和汙濁的黑煙,它們並未停工。巡夜人穿行於城市的陰影中,每個區的制服顏色各不相同。

艦隊城與新科羅布森不同。這裏沒有完整的貧民窟生態:空閑建築物的地下室裏不會擠滿乞丐與流浪漢。垃圾堆裏也沒什麽油水:城市中的垃圾經過篩選,所有可回收利用的東西都被挑走,剩下的跟屍體一起扔進海中,一路下沉分解。

某些艦船上覆蓋著貧民區,廢棄的建築被無家可歸者占據,在鹹澀悶熱的空氣裏,房屋逐漸腐爛,星星點點的碎屑撒落到居住者身上。焦耳區的仙人掌族勞工密集地擠在簡易客棧裏,站立著入睡。但來自新科羅布森的人能看出區別,此處的貧窮沒那麽致命。鬥毆多半是因為醉酒而不是絕望的爭搶。居所也較容易找到,雖然屋頂有可能飄下剝落的泥灰。街邊墻角裏也沒有蹲伏的流浪漢瞪視著夜行路人。

因此,當有個人趁著萬籟俱寂,朝“雄偉東風號”走去時,沒人看到他。

他不緊不慢地沿著嘉水區中肮臟的小巷前行,經過“激奮號”上的細針街、血蜜酒街和泥墻巷,又踏上黴爛斑駁,仿似塗滿迷彩的三桅船“纜緯號”,最後來到潛水艇“寂靜號”上。他繞過頂端的艙蓋,躲入陰影之中,緊帖著汙漬斑斑的潛望塔。

他能看到身後的“高粱號”,黑糊糊的井架聳立於一片塔尖與桅杆之間。

“雄偉東風號”平坦的側舷如峭壁一般矗立在“寂靜號”旁邊。鐵殼內的船體深處,震顫的工業噪音永不停息。潛水艇表面長著樹木,樹根就像疙疙瘩瘩的腳趾一樣扒住鋼鐵。那人在樹影裏行走,他聽到頭頂上方有急促的蝠翼聲。

從潛水艇到蒸汽船陡峭的側壁之間隔著三四十英尺海水。那人看到天空中有夜行飛艇的燈光與陰影,而“雄偉東風號”的護欄內透出搖曳的微光,護衛團正擎著火炬在甲板上巡邏。

他的對面就是“雄偉東風號”凸出的右舷台,巨碩彎曲的弧面覆蓋著龐大的槳輪。鐘形罩蓋底部露出一片片輪板,好似裙擺下面的腳踝。

那人從病懨懨的樹影中走出來,脫掉鞋子,系到腰帶上。周圍沒有人,也沒有動靜,他來到“寂靜號”彎曲的側舷邊,滑入清涼的水中,僅發出一絲輕微的響動。遊到“雄偉東風號”的距離並不長,他很快便鉆進了舷台下面的陰影裏。

那人抓住輪板,奮力爬上六十英尺高的槳輪,潛入黑暗之中,渾身浸透了海水。他盡量保持安靜,以免造成回音。他攀上槳輪的曲軸,來到一道供維修人員出入的艙門跟前,這道門早已沒人記得,但他知道它的存在。

那人花了點兒工夫,才得以撬開長年封閉的艙門,然後沿著狹窄的管道爬進碩大而安靜的引擎室,此處早已被人遺棄,到處都是灰塵。

他靜悄悄地經過那些無人問津的巨型引擎與氣缸,其容量可達三十噸。這屋子仿佛一座迷宮,過道之間到處是巨石般聳立著的活塞,無數齒輪與飛輪互相糾纏,猶如繁茂的森林。

塵埃靜止不動,四周也沒有一絲光亮。時間仿佛受到遏制而停頓下來。那人撬開房門,握住把手,一動不動地站著。他記得船的布局。他知道要去哪裏——知道如何躲開警衛。

由於職業的關系,他略懂一點兒魔法:比如催眠犬只、借影遁形之類的小把戲。但他非常懷疑,這些簡單的法術能否在此處給予他保護。

那人嘆了口氣,把手伸向腰帶上系著的一個布包裹。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但也感到一陣戰栗的興奮。

他一邊打開沉甸甸的包裹,一邊不安地思索,自己是否真了解那東西的使用方法。剛才若是借助此物的魔法,或許就能輕易打開艙門上堅固的鎖扣,也不用半夜跳入水中遊泳,搞得如此狼狽。但他仍是新手,仍在摸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