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開始,城中充滿疲憊的愉悅,淒慘與傷痛中夾雜著強烈的欣喜。

但這樣的情緒並未持續太久。接下來的日子裏,貝莉絲能清晰地覺察到那種沉寂,艦隊城沉浸在綿延的靜默之中。戰鬥過後,當勝利的呼號逐漸平息,當人們意識到損失有多慘重,沉默便開始了。

血戰當天的夜晚,貝莉絲沒有入睡。黎明時分,她和成千上萬居民一起踏出屋外,麻木地在城市中穿行。天空下原本熟悉的建築輪廓變得古怪而殘破。她曾經上百次在某幾條船上購買紙張,喝茶,行走,從未多加思索,如今它們卻不見了。

克羅姆公園基本上完好無損。“彩石號”、“立柱號”和“雄偉東風號”也相當完整。

隨後的日子裏,每當貝莉絲在迷宮般的小巷中拐過一個街角——或穿過一座木橋,或來到一片燈火通明的廣場——經常會看到有人在哭泣著哀悼死者。人們呆呆地望著城中各處的廢墟:殘缺零亂的集市,被傾倒的桅杆壓垮的教堂,泛起陣陣波紋的空洞——此處原本是他們居住的艦船。

真不公平,貝莉絲不安地想,她經常光顧的場所鮮少受到傷害。憑什麽呢?說到底,她甚至都不在乎。

艦隊城的死亡人數非常龐大,包括圓屋區的幾名議員,以及焦耳區女王布拉基諾德。議會選舉出新的成員,而焦耳區的管理權則悄然傳給了布拉基諾德的弟弟戴尼奇。沒人特別在意。艦隊城在海洋中留下了成千上萬具屍體。

人們凝視著“高粱號”,喃喃低語說,不值得。

在這座遭到暴力摧殘的城市中,貝莉絲如夢遊一般到處遊蕩。即使不再有炮彈墜落,起伏的海面所產生的張力也能損壞建築。高聳的拱門分崩離析,其拱頂石此刻已安躺在海底。城中出現了火災,狹窄的街道坍塌毀壞,擁擠的房屋互相抵觸,屋頂開裂塌陷,不時產生挪移。陸地上不可能存在的各種破壞力量,仿佛使得這座城市不停地戰栗。

貝莉絲到處亂逛,沿途聽聞了成百上千個故事:有誇大的英雄事跡,也有關於傷員的駭人描述。她開始嘗試挖掘特定的信息。出於連自身都無法理解的好奇(那段時間裏,她感覺自己像個失控的機械人),貝莉絲到處打聽“女舞神號”上其他乘客的命運。

關於卡多米安母女,有各種互相矛盾的說法。一部分船員仍在囚禁中,他們尚未欣然接受被劫持的事實,因此無法獲得艦隊城的信任。她聽說炮擊開始後,嘉水區前端的幾艘囚船裏發生了劇烈的騷亂,囚犯不停地嘶喊,盼望同胞前來搭救。

當然,登城部隊根本不曾靠近,他們的呼喊沒有得到回應。

梅莉奧普修女死了。貝莉絲很震驚——她感覺有一種抽象的恐懼——仿佛見到一抹意料之外的顏色。她聽說,混亂中,幾名囚徒逃出了瘋人院,其中包括梅莉奧普。身懷六甲、體態臃腫的修女來到城市的後緣,她一邊奔向新科羅布森攻城部隊,一邊欣喜若狂地呼喊致意,接著,她被槍彈擊倒了。至於她死於哪一方的槍下,卻完全無從知曉。

這樣的故事貝莉絲聽過一遍又一遍——被劫持者似乎看到了回家的希望,面對突如其來的機遇,他們在戰場上孤注一擲地叛逃,結果卻丟了性命。“女舞神號”上有幾個人貌似便是如此被殺的。作為對背叛行為的警示與教訓,其數量有所誇大,細節也經過渲染,但貝莉絲相信,確實有許多人是這麽死的。

貝莉絲一直很清楚——算不上是特大發現——尋求新科羅布森軍隊的幫助,遠遠無法保障她的人身安全。很久之前她就得出結論,得靠自己想辦法回家。貝莉絲知道,政府對她的死活根本不在意。畢竟是她自己逃了出來,而且有著充分的理由。

戰鬥期間,貝莉絲在慌亂之下思維遲鈍,並沒有傾向於期盼哪一方獲勝。她就像個投機者,關注著一場血腥的職業格鬥賽。如今艦隊城贏得勝利,她既沒有欣慰愉悅,也沒有失望。

巨型戰艦被毀之後,其余的新科羅布森艦船朝西北方駛去。他們嚇得倉皇逃逸,連向艦隊城投降祈饒都沒想到。他們逃走了,假裝尚有一絲希望,假裝可以抵達某個港口。然而大家都知道,這些船員難逃一死。

三艘新科羅布森鐵甲艦和一艘護衛艦被擄獲。頃刻間,它們成了艦隊城最先進的船只,但是仍難補償損毀的數十艘艦艇。為了消滅巨型戰艦,兩艘潛艇和大約一半倉促改裝的蒸汽船成為犧牲品,這在整個艦隊中占了相當可觀的比例。“三叉戟號”和幾十架較小的飛艇也消失了。成群的魔像猶如老鼠一般撲向那巨碩的飛行器,迫使其沉降墜落,烈火吞噬了它的皮囊,焚毀了它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