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2/4頁)

隨著海中的光線逐漸減弱,那鎖鏈變得陰沉可怕。狹長黑色的影子近乎垂直地向下延伸,環環交錯的圖案仿佛象形文字,突然間顯得晦澀而兇險。

在接近絕對黑暗的邊緣地帶,海水似乎也絕對靜止,未曾受到隱匿洋中危險的海流影響。乘員們一言不發。船艙裏黑糊糊的。他們有化學照明燈,但不敢在下降過程中浪費——只有到了海底,光線才是必須的。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誰也不曾經歷過如此深重的黑暗。

在狹窄的空間內挪動手腳時,往往會碰到金屬物或同伴,從而發出輕微的撞擊聲,除此之外就只有嘶嘶的呼吸聲和氣泵的低吟聲。引擎沒有開——小艇在重力作用下沉降。

約翰尼斯聽著自己和周圍人的呼吸,發現它們不自覺地趨於同步。這就意味著,每次吐氣之後,都會有少許停頓,在那短暫的片刻間,他可以自以為孤身一人。

此處已遠遠超出陽光所能及的範圍,而他們給海洋帶來了溫熱。熱量自鍋爐流入座艙,再透過小艇的金屬外殼被饑餓的海水吞噬。

在這片牢不可破的黑暗窒悶中,在單調的氣流聲、皮膚的摩擦聲和皮革的咯吱聲中,連時間都支離破碎,無法延續推進,仿佛難產的胎兒。我遊離於時間之外,約翰尼斯心想。

一時間,他驚愕地發現,自己似乎患上了可怕的幽閉恐懼症。但他定了定神,閉上眼睛(由此帶來的黑暗並不能給予他安慰,因為其滯塞程度跟周圍的黑暗不相上下),使勁吞咽,壓制住這種感覺。約翰尼斯伸手摸到舷窗,冰冷而結滿水汽的玻璃表面讓他吃了一驚——外面的水寒冷似冰。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黑暗被短暫地打破了,乘客們發出一陣喘息,時間猶如電擊一般回到他們身邊。外面有一盞活的燈,某種長著觸手的生物,倒退蠕動的身體漾起陣陣波紋,其內臟包裹在一團冷光之中。隨著它逐漸遠離,那點陰沉的熒光也消失了。

池恩點亮“水母號”的船頭燈。斷斷續續的跳閃過後,它投射出一道錐形光柱。他們能清晰地看到光柱的邊界,就像大理石一樣。燈光範圍內除了無數細碎的顆粒,什麽都看不見,隨著“水母號”不斷下降,這些微粒仿佛盤旋上升。視野中一無所有:沒有海床,沒有生命,沒有任何東西。燈光照亮了一片壓抑的虛空,比黑暗更加令人沮喪。他們關掉燈,繼續下潛。

鐵殼在壓力下吱嘎作響。每隔十到十二秒,便有一下突然的震顫,仿佛水壓的增加並不連續。

他們潛得越深,沖擊就越強烈,最後,約翰尼斯忽然意識到,不僅僅是他們的船,不僅僅是周圍的金屬在振動,而是海洋——整個海洋,包括四周無數噸海水——在有節奏地律動,應和著來自下方的轟然巨響。

那是恐獸的心跳。

“蹣跚號”上巨大的轉輪將數英裏長的線纜放盡之後,安全栓鎖定住輪盤,阻止他們繼續滑落。“水母號”猛然停下,懸在周圍的脈動聲中。隔著金屬殼,恐獸的心跳沉穩有力。

池恩打開燈。三名深潛員互相瞪視著,汗涔涔的臉上布滿陰影。他們沉浸在昏黃的光線中,模樣古怪荒誕。潛水器隨著每一聲心跳而戰栗,帶來一陣陣驚悚。密閉的艙室裏,搖曳的黑影籠罩著各種儀表器具。

池恩開始推動操縱杆,並將一張張卡片塞進身邊的分析引擎。在那令人心悸的一瞬間,一切似乎毫無動靜,接著,圓球形的船身隨著馬達的轟鳴震動起來。

“它應該就在下面數百碼處,”池恩說,“我們慢慢來。”

隨著一陣突突的響聲,“水母號”沿著彎曲的軌跡向下逼近恐獸。

船頭燈再次被激活,冷冷的光束射入永不停歇的海底熒光之間。約翰尼斯仔細觀察海水和其中懸浮的微粒,發現它們也隨著恐獸的心跳在顫動。一想到周圍數百萬噸力圖將他們壓扁的海水,他的嘴裏便充滿了黏滯的唾液。

下方似有一種幽靈般的存在,約翰尼斯感到一陣寒意。他們來到一片平坦的區域,黑暗不再那樣濃重——而是呈現出坑坑窪窪、布滿裂隙的表面。一開始只有極淡的影子,然後,參差不齊的輪廓在磷光下逐漸映入視野,慢慢清晰起來。黏滑的巖石向四面八方延展,青苔似的深海植被點綴其間。此處為許多深水生物提供了居所。約翰尼斯看到類似鰻魚卻沒有眼睛的盲鰻緩緩扭動著,還有敦實的海腸子,以及粗短蒼白的三葉蟲。

“我們來錯了地方,”池恩嘟囔著說,“我們在海床上。”但還沒講完,她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話音轉變為顫抖的低語。約翰尼斯略帶自豪與敬畏地點了點頭,仿佛信徒面對著自己崇拜的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