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太陽已經消失,但海水依然溫熱。水面紋絲不動,螯蝦人的光球星星點點地勾勒出艦隊城的水下世界。

坦納與謝克爾在“蹣跚號”和鯨體船“半醉號”之間遊泳,那裏有一條四十英尺寬的狹長水道。他們的腦袋在水面上時隱時現,好像海豹,城市的噪音零零星星飄入耳中。

“不要靠太近,”坦納警告道,“可能有危險。我們就待在船的這一側。”

謝克爾想要鼓起勇氣潛入水下,透過泳鏡觀察連接深潛船的纜繩。關於拴系恐獸的鎖鏈,坦納的描述總是讓他十分驚愕,但即便他有膽子遊到城中最深的艦船之下,也只能看見一些黯淡的影子。他希望目睹纜繩自水面延伸至黑暗中的景象,希望體驗一下這種浩大的感覺。

“我懷疑你看不到什麽,”看著小夥高漲的熱情和笨拙的泳姿,坦納警告說,“但我們試一試能夠靠多近,怎麽樣?”

海水輕撫著坦納。他舒展身軀,伸開額外的觸手,潛入迅速變暗的水中。四周全是螯蝦人冷冷的燈光。

坦納呼吸著海水,遊到謝克爾下方數英尺深處,觀察他的進展,他感覺水中有震動。他對海洋中的細微震顫變得很敏感。一定是那根纜繩,他心想,潛艦仍在下降。一定是這個原因。

距他們三百英尺遠處,“高粱號”粗碩的支架聳立於水面上方。太陽已落到鉆井台後面,縱橫交錯的骨架仿佛天空中黝黑的針腳。

“別靠太近。”坦納再次警告,但謝克爾根本沒在意。

“你瞧!”他一邊喊,一邊指給坦納看,卻因此而失去動力,短暫地沉落下去,但隨即又大笑著浮起,再次指向遠處的“蹣跚號”。他們能看到那根粗繩繃得緊緊的,沒入水面下方。

“離遠點,阿謝,”坦納警告說,“不能再靠近了。”

那纜繩就像一根刺入水中的針。

“謝克爾。”坦納堅定地說,小夥撲騰著轉回身,“夠了。趁還有一點兒亮光,讓我們來看一看。”

坦納來到謝克爾下方,看著他戴上泳鏡。謝克爾肺裏憋足了氣,然後抓著坦納的手,一蹬腿,鉆下水去。

城市的輪廓向上升起,仿佛烏雲壓頂。坦納心中默數,給謝克爾二十秒時間消耗體內儲存的空氣。在隱匿洋幽暗的黃昏中,坦納依然小心留意著那根纜繩。

他將謝克爾托入空氣,小夥露出了微笑。

“太神奇了,坦納,”他一邊說,一邊咳嗽,咽下少許海水,“再來一次!”

坦納將他帶到更深處。時間緩慢地流逝,謝克爾似乎並無不適。

他們潛至十英尺深,身旁是“蹣跚號”傾斜的船底,表面覆滿了生物。謝克爾指向四五十英尺遠處,憑著滲透下來的細碎月光,潛水器的纜繩忽隱忽現。

坦納點點頭,扭頭望向工廠船下方凝聚的黑暗。他聽到有動靜。

該上去了,他心想,然後轉向謝克爾。他拍了拍謝克爾,指指頭頂,並伸出雙手。謝克爾咧開嘴,露齒一笑,口中溢出氣泡。

隨著一股湍急的水流,有個彎曲扭動的影子迅速從坦納視野中掠過,動作靈敏,稍縱即逝,就像覓食的魚。坦納驚駭地眨著眼睛。謝克爾依然瞪視著他,臉上現出不安的神情。小夥皺起眉頭,張開嘴,仿佛要說話的樣子,然後咕嚕嚕吐盡了所有空氣。

坦納一陣撲騰,驚恐地伸出手去。他看見謝克爾吐出的氣泡中帶有某種黝黑的物質,不斷湧動上升。一時間,坦納以為是嘔吐物,但那是血。

謝克爾開始下沉,依然瞪著困惑的眼睛。坦納急忙抓住他,用觸須將他提上來,並向著水面蹬踢,腦中有如灌滿霹靂。血水洶湧地冒出,不僅從謝克爾嘴裏,他後背也有一道巨大的傷口。

水面似乎異常遙遠。

坦納腦中只有一個字。不,不,不,不,不,不。

他無聲地尖嘯著,帶有吸盤的附肢牢牢攀住謝克爾的皮膚,斷斷續續地將他往水面拉拽。坦納企圖拖著小夥逃離海水,詭異的身影在他身邊竄來竄去,穿梭於陰影之間,如同海狼一般兇神惡煞。它們搖擺扭動,時隱時現,動作輕巧靈活,相比之下,坦納顯得笨拙而沉重。他是一名外來者,遇到真正的海洋生物,只能在驚懼中落荒而逃。他那改造的身體突然間像是一個荒謬的玩笑,他在重負之下一邊呼喊,一邊手忙腳亂地掙紮前進,海水突然變得如此陌生。

他尖叫著浮出水面。謝克爾扭曲的臉龐就在他面前,嘴裏滲著海水與鮮血,並發出微弱的呻吟。

“幫幫我!”坦納·賽克嘶喊道,“幫幫我!”但沒人聽見。他將那可笑的觸手吸附到“蹣跚號”側舷,試圖把自己從水中拉出。

“幫幫我!”

“有情況!有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