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夜】 鬼一口 [9]

1

鬼來了——

做壞事的話——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孩提時代。

年紀很小的時代。

仍舊幸福的時代。

鈴木敬太郎依然清楚記得,孩提時代經常被人用這類話語嚇唬。這種騙小孩的話頂多在四五歲以前管用吧。忘了嚇唬我的是父親還是母親,大概兩者都有。

——多半是這個緣故。

鈴木想。

鈴木莫名地對鬼感興趣,並不是想研究這個題材,亦不是想徹底追查其來龍去脈,單純只是興趣而已。

鈴木在一家地方報社擔任鉛字排版的工作。他不是學者也不是學生,頂多讀讀一般人也懂的民俗學相關書籍,充其量——就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識罷了。

鈴木自我分析之所以到了這把年紀,卻仍對鬼怪之事有興趣,乃從小被灌輸嚇唬的話語老在腦中縈繞不去之故。

應該沒錯。

理由很簡單,鈴木認為——自出生至四五歲的這段時光,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

雙親在他六歲生日前離了婚,之後不知為何,輾轉由叔父撫養長大,之後再也沒見過父母。聽說父親於十年前去世,母親在第二年亦離開人世,而撫養他長大的叔父後來也死於戰爭中。

等到復員回來,鈴木已是形單影只,孤獨一人。

因此,鈴木敬太郎除了鬼以外,對家庭也很執著。

只是舉目無親的鈴木本來就沒有家庭,充其量只能看著別人的家庭投以羨慕的目光。所謂的“執著”其實就只是這種程度而已,或許稱為“憧憬”更為恰當吧。

鈴木對家庭十分憧憬。

做壞事鬼就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這是父親說的?

還是母親說的?

那時的記憶是如此深刻,卻似遙遠。

鈴木始終無法忘卻,卻又不能清楚地回想起來。

印象中一家人似乎曾經——齊聚一堂和樂融融地合照過。自己在母親懷抱中,父親站在背後,叔叔則站在父親旁邊,鈴木在蒙眬之中依稀記得這個情景,但是現在卻怎麽也找不到這張照片了。

記憶中——照片好像被撕破了。但是否真是如此,鈴木也不知道。只不過從老成世故的成年人的感性來看,就算被撕破也不足為奇。在那個年代鬧到離婚想必是件大事,這類照片也應早早就被處理掉了。

大家都這麽做,不必在意——

來,吃吧——

吃吧?

吃什麽?這是什麽時候的記憶?在回想童年往事的過程中,摻雜了毫無關聯的記憶。是因為那名男子的關系嗎?

一個月前,鈴木在街上看到了鬼。

雖沒有角,卻給人很不可思議、很不祥的感覺。

鬼想要毀壞即將破滅的家庭。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原來我——是個壞孩子?

所以才——

2

所謂的鬼……

“所謂的鬼——究竟是怎樣的怪物?”

鈴木問。熏紫亭的店主一如平常滿臉笑容地答道:“鈴木先生,鬼就是那種穿著虎皮兜襠布,臉紅通通的……”他講到一半停了下來,又立刻反問:“不不,您問這個問題應該不是想聽這麽普通的答案吧?這些認識您早就知道了吧?”

店主的聲音輕柔高亢又彬彬有禮,說起話來習慣比手劃腳,所以即使在閑談,也像大費周章說明半天。鈴木每次跟他聊天總有錯覺自己在課堂上聽講。店主就是這麽個古道熱腸的人。

“不,其實我想問的真的就是這麽普通的問題。一般所謂的‘鬼’,就是那種頭上長了角,在節分(立春前一天)時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那種怪物嗎?”

“這個嘛,我不是專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店主笑得更燦爛了。

“不過基本上,鬼都是有角的,不,應該說有角所以才算鬼——”

“對對,就是這點,我想問的就是這種問題——”

鈴木語氣誇張地強調。他將原本抓在手上的飛車 [10]擺回棋盤邊緣。反正這局棋再下兩步,鈴木的敗北就決定了。

“——例如,所謂的鬼是否必須有角嗎?即使具有其他應有特征,但沒有角的話,是否還能稱鬼呢?”

“這個嘛——”

熏紫亭早早察覺鈴木已無心下棋,便將手上把玩的幾顆棋子放回棋盤。他說:“既然有‘隱角’ [11]這種說法,可見沒有角就難以判別是否為鬼哪。”接著他又笑了笑,半打趣地說:“您該不會是因為角行被我吃了才問這問題吧?”接著店主又說:

“秋田縣有種妖怪叫生剝,據說那其實不是鬼呢。”

“啊!我記得那是一種大人帶著大面具假扮妖怪嚇小孩的民俗活動。好像在除夕夜舉行的。扮妖怪的人挨家挨戶拜訪。不過我記得這好像是‘春訪鬼’ [12]那類的妖怪吧?我在相關書籍上看過,跟火斑剝或脛皮怪同樣是在春天來訪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