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夜】 鬼一口 [9](第3/11頁)

在這間整齊清潔、仿佛茶館別室的客廳裏,只擺了插著枝的花瓶與年代久遠的將棋棋盤。夕陽射在紙門上,榻榻米形成兩種顏色。

熏紫亭的外觀年齡貌似三十又似五十,十分奇妙。他面朝紙門說:“喔,已經傍晚了嗎?”

黃昏即將來臨。

“所謂的鬼——肯定就是邪惡之物嗎?”

“似乎是如此。據說鬼(oni)是從隱(on)的發音轉化而來;所謂的隱,乃是隱藏、不可視之意。意味著鬼平常不見蹤影,總是躲藏起來。”

“躲藏起來嗎?”

“是的。欸,這也是現學現賣。所謂的鬼,其實是一種流傳於都市的怪物。與都市對立的異人、山人、盜賊、化外之民都被當成鬼。若非基於中央、政權或正道這類高高在上的觀點,這種歧視便無以成立。此外,都市的知識階級對佛教有深刻的理解,這也促進了鬼的誕生。”

“嗯,的確如此。”

“相反地,若是以村落與深山的關系為主軸的村落文化,恐怕就無法生出‘鬼’的概念了。不管任何社會群體,即便以村落為主體的社群都存在著恐懼的象征,但是這些怪物並不會被叫做鬼,而是叫做山神或妖怪。”

“可是我記得中央以外的地方也有鬼吧?雖說都城的確是鬼的大本營,但一般的村落社群也有鬼呀。比如牛鬼、山鬼,或者那個有名的鬼島之鬼 [18]——

那是岡山縣的傳說。”

“即便如此,這些地方之鬼仍舊與都市息息相關哪。雖然用都市文化與地方文化來概括二分這兩者略嫌草率,為求方便容我姑且為之,畢竟這樣較容易理解。關於這都市文化與地方文化之間有何差異,請您想成是信息量的差別——或者說,信息處理能力的差別好了。”

“您的意思是都市人的處理能力比較強?”

“應該說,兩者的方式不一樣,是截然不同的處理規則。我所謂的村落與都市是在這層意義下作區隔。了解了這點之後,再來思考背後的結構便會發現——傳說,是會循環的。”

“循環?您的意思是……”

“都市裏聚集了來自各地的人是吧?就跟東京現在也聚集了許多外地人相同道理。人會帶來信息,都市則有許多種能將信息傳遞至遠方的媒體,如瓦版、讀本 [19]等。這種媒體能將訊息傳遞至遠處,也能長期保存;也就是說,鄉下的故事傳播到都市,經由媒體又回到鄉下,原始的故事受都市風格洗禮,成為新的當地古老傳說,然後經過一段時間又傳到都市,周而復始。”

“原來如此。”鈴木理解了。

“發訊地成為收訊地,收訊地成為發訊地,日子久了,也不知道哪個才是原型了。所以啊,假設有人在某深山中的村落裏發現一則自古流傳的故事,恐怕沒人敢保證那個故事完全沒受過影響、原創於該地吧。信息交換變得頻繁,區域特性就顯得曖昧不明哪。”

熏紫亭略略歪著頭。

“店主,所以您認為都城之鬼基本上還是各地鬼傳說的原型嗎?那麽——鬼的概念是受到佛教強烈的影響嗎?以地獄圖中的兇惡獄卒為藍本,並與各地傳說中的各種妖異的造型統合在一起,產生了各式各樣的鬼,這樣嗎?”

“您說得沒錯,寺廟在當時畢竟勢力很大的。”熏紫亭說完,稍事停頓,視線望向遙遠的遠方。接著又以有些懷念的語氣說:

“還有,說到鬼,就不得不提一下陰陽道。小孩子的捉迷藏遊戲其實是陰陽道遺留下來的習俗呢。”

捉迷藏。

接下來——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鈴木討厭捉迷藏。

“這樣啊?”鈴木語氣平淡。店主微睜細眼,說:“應該沒錯。”

“因為捉迷藏的遊戲規則是鬼來抓人,被抓到的孩子就得當下一個鬼。鬼是會傳染的。因此這個遊戲中的鬼其實更接近‘穢’ [20]的概念。”

“‘穢’嗎——”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不。鈴木沒玩過捉迷藏。

理由非常簡單明了,因為他害怕。

假如,被鬼追上的話——

——會被一口吃掉。

壞孩子——會被鬼吃掉。

但是實際上捉迷藏似乎並非如此,被抓到的話——鬼會傳染;不是被吃了,而是自己成為鬼。這個遊戲的規則就是如此。

熏紫亭自然無法察覺鈴木心中在想些什麽,他繼續說:“所以說鬼跟陰陽道的流行與散播也是息息相關。”

原本細長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此外,大概就是傳統演藝的發展了吧——”

“演藝嗎?”

“嗯。下面只是我一個外行人的見解,您聽聽就好。我認為情感的表現在演藝之中,必須明顯易辨才成。這是一種迫切的需求,不管是戲劇還是舞蹈都是如此。一一說明只會掃觀眾的興,又不適合掛著牌子演出。於是面具與人偶應運而生,與剛才提到的生剝是相同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