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龍卷風(第3/6頁)

他甚至憐憫市場上擠在籠子裏的那些掉毛雞,問母親:“雞有心情嗎?”若姜說:“心情?這個東西,大概人和動物都有吧。”田鳶便把市場上的雞都買下來,放養在花園裏。它們一個個被黃鼠狼吃掉了,若姜教育他:弱小的動物只配關在籠子裏。當她聽說田鳶用羊皮鳶從山上飛下來時,嚇壞了,又樂壞了,寫信給許黻:

“上蒼是在補償我!我一個廢人,竟生出這麽個兒子!六夫人的公子說‘田鳶他媽是癱子’,田鳶就跟他賭,背著羊皮鳶輪流從山頂往下跳,看誰變成癱子,結果六夫人的公子在山頂嚇得發抖,根本不敢跳,他再也不敢惹田鳶了。他比田鳶還大三歲呢!”

田鳶特別喜歡飛,喜歡初春的大風像水一樣托著他,綠浪在腳下翻滾,喜歡山路上一個養蜂女呆呆地看著他,也喜歡在空中看著侍從的馬隊朝他下落的方向跑。當時許黻已經是狩獵場的看門人,田鳶飛下來崴了腳會讓許黻給揉,他的腳特別腫時,許黻會用針在上面紮很多小眼,用嘴把淤血吸出來。也就在這裏,許黻給他看了“黃湯裏泡著餅”的世界地圖,他說世界不該只有這麽大,“從東海往東走,一直走到我的馬桶那兒,就有一塊新大陸,在實際的旅行中,那地方有三萬裏遠,那是太陽住的地方,我早晚也會去的。”田鳶怕他被燒焦,他說:“不可能,你早晨沒看到嗎,太陽在東邊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熱。”田鳶問他幹嗎要去那麽老遠的地方,他說:“那兒還沒有人,誰去了誰就是國王。”

田鳶四歲時有了個弟弟叫田雨。若姜剛把田雨生下來時,他只有四斤重,後來老是比同齡的孩子矮小,學女孩子蹲著撒尿時會被草叢淹沒。若姜不指望他習武,卻發現他是文曲星下凡。他三歲就認字,四歲就讀完了《山海經》,有時還無師自通—若姜的手剛指到生字,他就念了出來。如果他學過“士”字、念出“仕”字,倒也好理解,可他無緣無故地念出一個“稷”字,若姜就納悶了。她問桑姑娘,問府裏的其他人,他們都說沒教過田雨,她只好把這當成田雨的夙慧—前世帶來的知識。田雨的後腦勺比常人鼓起一大塊,若姜覺得這就是夙慧之所在,但兄弟姐妹們把這叫“梆子頭”,他們說,打更的人找不著梆子,可以把田雨的腦袋卸下來,握著他的細脖子打更。田鳶還帶頭叫他“松鼠”,因為他吃東西時喜歡團起細細的胳膊抱著吃,就連吃一塊餅也是這樣。

可他的聰明是大家不得不服的,他六歲時幫工匠測出了藏書樓的高度。本來工匠要從樓頂吊一根繩子下來,但有一層層屋檐礙著,繩子拉不直,測不準,田雨解下了自己的腰帶,說用這就可以測。他量出樓的影子有五十三根腰帶長,自己的影子有兩根腰帶長,差二十六倍半,再乘以自己的身高,就知道樓有多高了。工匠們尤為驚訝的是,這六歲的孩子還想到影子會跟著太陽變,先讓人在兩個影子的端點用石頭做了標記,再量。他說他早就用這種辦法測過府裏所有的高樓了。

“藏書樓是咱們家最高的,”他說,“比宗廟還高一尺。”

讓若姜不解的還有田雨的棋藝。這孩子剛開始學棋時連死活都看不清楚,有時卻能走出一連串正確的應手。若姜覺得這可能又是夙慧,殊不知這孩子有一種神秘能力—對他所愛的人,他有時知道對方在想什麽。若姜指著生字,田雨念了出來,這是聽到了若姜心裏念那個字的聲音,現在下棋,田雨偶爾能看到若姜心裏想的下一步。到六歲時,田雨已經能聽到若姜心裏的整句話。那時若姜經常和孩子們一起看戲,她的眼睛和孩子們的眼睛都盯著戲台,但她不跟著孩子們一起笑,田鳶興高采烈地把臉轉向她時,她的眼神冷冷地表示:別打攪我,人的眼睛盯著一個地方,不等於她的心在那裏。田鳶不知道養尊處優的母親有什麽可以發愁的,田雨說:“母親心裏想的是你的事。”

多年以後,田鳶才知道弟弟那透視人心的可怕巫術,這給弟弟帶來的是負罪感,是一輩子的不開心—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別人的秘密,是那些聲音非要跑到他心裏去,他不敢聲張,更不會用來傷人,所以不管田鳶怎麽叫他“松鼠”,他都不會說出田鳶是個私生子。等田鳶知道這一點時,才開始尊重弟弟,而弟弟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裏了。

田鳶也有自己神神道道的地方。田氏家族有一條通神的長廊,左邊是深溝,流著祭牲的血,右邊是宗廟外墻,石縫沒有用泥糊上,每次祭祀之前,大家要把許願的香插在上面,他們相信神聞到血腥味飛過來時會看一看墻上的香,而且知道哪根香是誰插上的。正因為如此,田鳶十二歲時發明了自己的通神法—把他暗戀的姑娘扔掉的花插在自己門上。他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他的神管他的願望,別人的神管別人的願望,那姑娘之所以從來沒看過他一眼是因為那姑娘的神聽不見他的祈禱,但她摸過的花和她的神有聯系,田鳶可以把願望告訴這朵花,由這朵花轉告她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