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龍卷風(第2/6頁)

回憶中的人

若姜在信中告訴許黻,這是個男孩,生下來有八斤重,她這麽瘦的媽媽,好像麻雀生了一只小雞。他叫“田鳶”,名是她取的,實際上在孩子出生前,她就取好了這個名。因為,他的孕育和一只木鳶多少有點瓜葛。信中通常是一個笑著的若姜,淚水也不會滴在縑帛上。但有一次她忍不住寫道:

“忘掉你昨日在街頭看見的那個人!那個人前呼後擁,坐在金鸞鈴的馬車裏一動不動,身邊有一個健壯的婢女抱著繈褓,前往別人的宗廟。你看見了她,但不能接近她,你想看一眼那孩子,馬車卻飛馳而過。知道嗎,那個人也看見了你,擔心你被馬撞傷,或被衛兵的長戟碰傷!行了,行了,那個人是行屍走肉,你不要反復回想這一幕。永遠、永遠地和另一個人相守—活在你回憶中的那個人,真實的那個人!”

出嫁第二年的冬天,一個夢境促使若姜連夜冒雪找到了許黻當差的鹽所,但她找到的是一把鐵鎖,許黻正好去四公子的學社喝酒了。等她再一次想他想得發狂的時候,許黻已成了把守狩獵場的小官。那又是一個冬天,桑姑娘駕著馬車,若姜在車裏縮成一團,頭上戴著棉罩,只露出眼睛,那恰好是她身上永遠不變的東西,它們也在靜悄悄地辨認許黻,在記不清多少日子的離別後,他又成了需要重新熟悉的一個人,他的鹿眼睛有助於喚醒她的記憶。但當他們坐在同一張床上時,卻無法產生激情,因為桑姑娘在北風中守著。過了半個時辰,若姜叫桑姑娘把她背到廁所去,又過了好半天,她們回來了,若姜也該回府了。

若姜也曾寫信把許黻邀到丞相府,許黻不知道她尿頻的事,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去了。他們倆規規矩矩地坐在堂屋,被婢女、公子、奶娘們打擾著。在許黻的記憶中,那一次,若姜的臉是最陌生的,少女時代蒙在臉上的美麗霧氣消失殆盡了。他還不太明白,這是丞相的九夫人、醫生的病人,一個每天喝三罐藥湯、按時針灸、床底下擺著恭桶、床頭案邊都有拉鈴的可憐生靈。他漸漸習慣於在深夜呼喚若姜,習慣於枕頭下面壓著魯國禮服,習慣於懷抱虛無來挽留越來越久遠的良辰美景,它在多年前的一個月中是真實的。盡管丞相府離狩獵場只有幾裏地,許黻想:“人與人隔著幾裏地,好像是幾萬裏;日子與日子隔著幾年,好像只有幾天。”

其實他們還很年輕,還在同一個世界呼吸,還在訴說、夢想,而這些浮光掠影終將逝去。丞相府見面後,若姜再也沒有主動約過許黻,許黻提出要求,到她那兒往往也不了了之。她不認為是桑姑娘妨礙了他們。她知道,見面要約時間,她無法預料那一天自己的心情,刮風、下雨、冷、困倦、反胃……都會影響她的心情。另外,她擔心陌生的發型、松弛的皮膚、變老的嗓音在他記憶中牢牢地留下來。她最擔心的還是尿頻。對於浪漫的聚會來說,隔一會兒就忙著把她往恭桶上擡,太煞風景了。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年輕時,阻撓他們相愛的是對愛一無所知,現在卻是尿頻,這不足掛齒的東西。

田氏兄弟

她的主要精力都在兒子身上。兒子出生後不久,抓周抓了一只黛盒,她心裏一驚:難道這孩子將來會成為情種嗎?在她印象中,情種可不好,哄一個女人哄那麽多年,結果怎麽樣呢。當時她就打定主意要把他培養成武士。對於嬰兒吮手指頭的嗜好,她比任何母親都無法容忍,因為武士像戰馬一樣,非得有一口好牙。她不厭其煩地、毫不留情地把孩子的手指頭從嘴裏拔出來,那號啕痛哭的嬰兒又怎能知道:為了強大,一個男人,從小到大、從嘴唇到別的地方,要克制多少欲望。他五歲才斷奶,十一歲還睡在母親或婢女懷裏,不揉她們的奶頭就睡不著。這可不像吮手指頭那麽容易糾正。若姜狠狠心不讓他揉,他就一直睜著眼睛,第二天起來又睜不開眼睛。若姜只得遷就他,也許他到了沒有什麽可以揉的時候,會自動戒掉這沒出息的習慣。

三十七歲的桑兒沒想到,小木匠那只不老實的手又長到他兒子身上了。這時候桑兒的水蜜桃臉已經縮成了灰褐色的堅果,胳膊腿被若姜練得像冬瓜一樣粗壯,從肘下到胳肢窩,吊著一坨厚實的、沒有光澤的、中年的肉,乳房又下垂又鼓脹,像常年在田間勞作的農婦的乳房一樣。這樣的身體,讓小木匠的兒子迷上了。有一年他特別喜歡親臉蛋,桑兒那張皺巴巴的臉讓他咂咂地親個沒完,讓桑兒產生了一分母愛,她三十五歲再次拒絕出嫁時,心裏很清楚,最舍不得的已經不是若姜,而是這個孩子了。

這孩子五歲開始學拳術、劍術、馬術和弓箭,九歲進入狩獵場。那時,他的眼睛已經完全像親爸爸,一雙鹿眼睛。由於若姜的眼睛也大,丞相誤以為這是對的。他的身子骨還沒長開,只是比同齡的孩子高、比他們靈巧。看起來,他就像一只大眼猴。在狩獵場,一個郎官搖旗指揮孩子們放箭,誰要是在野豬沒走近時嚇得放箭,就罰他給一百只弓纏牛皮,九歲的田鳶也不例外。有一門叫“弋射”的功課,是用帶線的箭射飛禽,每次把線拉回來後,田鳶的箭上都是空的,郎官很奇怪這個射野豬都能射中眼睛的孩子怎麽就射不中飛禽,其實,他知道母親愛天上飛的東西,總是故意射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