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空中城(第2/9頁)

世界盡頭

到了最北邊的黃河邊,虎皮人說這裏已經接近世界的盡頭,而神知道,小木匠的兒子的人間之旅才剛剛開始。荒灘裏連一只羊都沒有,幹風撕扯著枯草和灌木,起伏的丘陵後面有一座綿延不絕的大山,山的後面是天國的光芒。他們在九原郡守府表演,郡守賞了一把金子。郡守身邊的一個大胡子請馬戲團到雲中郡過端午節,他坐著像將軍一樣威風,站起來卻很矮。

“雲中?那裏沒人煙啊。”虎皮人捧著金子說。

“你往北邊走,”大胡子鼓著又圓又亮的眼睛,“到了我的空中城就知道了。”

“哦?北極還有城?”

“什麽北極,那是趙國的土地。”他指著孔雀,“我們趙國人,沒見過鳳凰。”

第二天一早,車隊集中在郡守府門口。太陽出來時,那矮漢子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他的車,走得比那些高個子的隨從還快,他的右拳攥在腰間,握著一柄看不見的王者之劍。上車時他高高地擡起短腿,不僅不可笑,反而更顯得霸道。馬戲團的人相互議論:這個人有錢,有很多錢,他控制著黃河以北的鐵和鹽,他叫百裏冬。

他們向視野盡頭的青灰色大山靠近,當初小木匠給田鳶看的世界地圖曾經把這座山畫在大陸北極的婁煩國附近,據說它有八千裏長。黃昏,車隊穿過了一座無人的舊城,橙色的晚霞在廢墟間流淌。正當虎皮人為過於靠近世界盡頭而擔憂時,一座耀眼的丘陵出現在血紅的天空下,與天國的光芒爭輝,坡頂有一道墻,顏色和山坡一樣,就像是從山上長出來的。不過山坡上有一個大缺口,想必是築墻時挖出來的。當車馬繞著山坡行駛時,田鳶發現那墻是環繞的,猶如扣在一個巨人頭頂的冠。伴著地下的雷聲,兩扇城門緩緩分開,露出一片人山人海的場院,這就是百裏冬的空中城。

虎皮人不得不嘶聲喊叫:“別湊近看!別把手伸進籠子!鳳凰會叼人的眼睛,龍會醒過來!”馬戲團的年輕人驕傲地嚷嚷著:“在南方,鳳凰像雞一樣滿地跑!這條龍不算最大的,還有一口能吃下一頭牛的!”表演尚未開始,百裏冬已經賞了金子,虎皮人決定拿出看家本領來。天黑以後,房頂地面烏泱烏泱的全是人,虎皮人讓房頂的人全都下來,確信上面沒人以後,他喊道:“現在,不要看我,都往外看!”

房子和城墻沒了,群星、丘陵和黃河波光盡現眼前。這裏的人們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生活在空中。當他們舉著火把撲向山坡時,城堡又恢復了原樣。隨後又表演了空中飛行等小把戲。端午節那天搭好了木台,看熱鬧的人就更不知有多少了。虎皮人面對這場面,激動得發抖,他聲嘶力竭地宣告:“讓我們來看看,一個人怎麽知道別人在想什麽!”

一只罩著麻布的大獸籠和一塊盛滿沙子的方形托盤被擡上場,二者離得很遠。黑丫頭拋起了繡球,搶到繡球的觀眾被請上了台。黑丫頭讓他隨便想一種動物,把它的名稱寫在沙盤上,虎皮人在遠處的獸籠邊守著。那人剛寫完,虎皮人就揭開獸籠上的麻布,裏面有一頭羊,沙盤上寫的正是“羊”字。後來寫“牛”就有牛,寫“豹”就有豹,還在嗚嗚咽咽。每次都要重新拋繡球換人,寫“雞”“馬”“蛇”“象”……無不應驗,由於籠子不夠大,那頭象就用鼻子上插蔥的小豬充數。虎皮人說:“如果你們懷疑有隱身人在空中偷看的話,咱們就來猜數。”他讓黑丫頭送上一盆豌豆,讓受試者隨便抓幾粒,但不能超過十。他伸出手指頭表示他猜到的數,也都正確無誤。

紅裙子

田鳶滿懷嫉妒地看黑丫頭把豌豆遞給抓到繡球的人,向那個人露出白牙媚笑、搔首弄姿。晚上他更加想念她,因為他和她分開了。流浪生活中唯一的快樂,就是知道她在。他和桑姑娘睡在一起,夢見馬戲團在黃河渡口排隊過關卡,黃河像海一樣寬,隊列望不到盡頭。母親朝他跑過來,她在夢裏會走路,田鳶不吃驚。但她忽然又不見了。田鳶找母親找到臨淄城裏,在無邊的廢墟中,在方向不明的岔路口,他找啊找,找得精疲力竭,哭成了淚人,但是對於母親之死,他的悲痛僅僅停留在預感階段。這悲痛被房頂上出現的面孔模糊的女人沖淡了,他飛上去擁抱她,吻她,被她的口水淹沒,他們都光著身子,她圓鼓鼓的黑乳房和紫色的乳頭在夢裏清清楚楚。他剛剛發現黑丫頭只要不是那麽黑,就和冰山祭祀那天的女巫一樣。一覺醒來,黑丫頭不見了,馬戲團的人全都消失了,桑姑娘說,虎皮人把他們娘倆賣給了百裏冬,還有那頭孔雀。百裏冬花了二十來斤金子買孔雀,因為虎皮人說它拉出的屎都是金子,它有多沉就得用多少金子來換,而買他們只花了一點零頭。百裏冬為什麽要連那娘倆一起買呢,因為他這兒沒人會喂鳳凰。桑姑娘慶幸不用再捂著被子躲那黑丫頭身上的蛇腥味,田鳶則抱著孔雀說:“在臨淄曾經有個大花園,像你這麽大的鳥是不會被關在籠子裏的。”孔雀不說話,他開始後悔沒向馬戲團學習孔雀的語言,那或許是眼睛的語言吧。不知是誰的一聲呵斥,讓他明白過來,這鳥兒不是他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