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心靈瘟疫

小叫花子

十三歲以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神的看法在田鳶心裏不再那麽肯定了,這時候反而有一個小人藏在他胸腔裏,和他搶著說話,說出的話又啞又倔。桑夫人不知道他得了什麽病,想來想去,她想到了失語症:“哎呀不好,這孩子成天跟大小姐攪在一起,被傳染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熬到天亮,她叫“不死草”來看看。“不死草”捏捏田鳶的下巴,看看田鳶的嗓子眼,桑姑娘不由得想起幾年前的一個算命先生,當時他也把田鳶捏來捏去,然後說要把鳶藏到床底下,然後就出了大事。

“十三歲變聲,是早了點,”醫生說,“不過,你兒子就要變成爺們了。”

桑夫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她讓田鳶挺起胸膛靠在墻上,用指甲蓋在他頭頂刻了個記號,好讓若姜的幽靈來看看,孩子長多高了。她還注意到田鳶喉嚨上鼓了個包,咽唾沫的時候上下跳。一年來,她和田鳶朝夕相處,忘了他在長大。其實今年夏天,田鳶和弄玉站在一起已經不顯得矮。他洗澡時,滾瓜溜圓的屁股對著養母,脊梁是一條深溝,肩胛骨帶動著一小塊一小塊的肌肉,黝黑的皮膚煥發著馬駒子的光澤。桑夫人想:“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像他爹,才十三歲就長開了,除了肩膀不夠寬,哪兒都像個男人了;他的皮膚也不像他爹,倒像條變色龍,一見陽光就變黑,一入冬就褪色;他除了眼睛,哪兒都不像他爹。”

金豆子攢到一百四十八粒的時候,桑夫人和田鳶回了一趟老家。他們從臨淄找到海邊,一個親人也沒找到,四公子門上掛著一把大鎖,等了七天都沒有人來開。在回來的路上,有一群叫花子打架,擋了他們的道,田鳶趕馬車去沖他們,那挨打的孩子還躺在路中間,擋著道。他下去拉這孩子,驚呆了,這血糊糊的小黑臉,不就是他親弟弟嗎?

是的,田雨還活著。滿門抄斬那天,他在避邪的住處感到胸口悶,很想回家。他不敢擅自拿主意,就問神:“我數十下心跳,如果可以回家,你就讓外面的大風停一停。”他數到“十”時,風聲停了一下,但他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巫師說過回家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他知道比巫師法力更大的是他的神,他要復查一下回家到底是不是神的意思,“窗戶外面若有一只鳥,就是你允許我回家了,回家就不會死了。”他把擋窗戶的木板揭開,只看見一只雞在亂蹦,“哈哈,雞也是鳥啊。”於是他出門了,胸口也不悶了。那只雞實際上是龍卷風的信使。龍卷風刮起來時,田雨正好走到一座山的背風處,撿了一條命。

他在丐幫裏老是挨打,因為不合群。一件最簡單的事他也做不到—叫“兄”。那些江湖油子一見面,不管認不認識,張嘴就是“兄”,可他只叫過一個人“兄”,那就是他親哥哥田鳶。他要飯也是笨得要死,只知道端著飯碗跟著別人屁股後面跑,一句軟話也說不出來,人家給他一個白眼,他就羞恥地躲開了。後來他找到了不開口的要飯方法—“告地狀”。他寫的是大實話—他是齊國將軍的兒子,被滿門抄斬了。可這話沒人信。

心語

他們帶著田雨回到城堡時,正趕上吃晚飯。百裏桑他們在說太陽國的事,真的有一個太陽國,在海外三萬裏,地裏長著真正的不死草,朝廷正在征集童男女準備送過去,也不管那管不死草的神仙是需要徒弟啊還是喜歡吃童男女啊,反正童男女可以換不死草,讓中國皇帝長生不老。又說東海邊出了一個活神仙,告訴皇帝不死草靠童男女的尿澆灌,皇帝信了,就封他為客卿,讓他帶童男女到太陽升起來的地方去,如果不影響航海的話,在每艘船上做一個大尿槽。現實與幻想的驚人巧合使孩子們激動不已,只有弄玉悶悶不樂,她又陷入了失語症。田雨一上餐桌,就像被狼養大的孩子一樣,把東西抓著吃,可他還記得嚼東西時閉嘴,不發出粗魯的吧唧聲。田鳶向大家介紹他,這張小耗子臉面對一雙雙友好的眼睛,竟然沒有一絲笑容,鼓鼓囊囊的腮幫子還在亂動,血痕和青斑也跟著動。

只有弄玉喜歡他,照百裏桑的說法:“一個啞巴和半個啞巴倒挺合得來的。”弄玉牽著田雨的手在城堡裏轉悠,看新來的工匠們挖一條環繞城堡的排水溝,這些人偶爾開口,露出遙遠的中原地帶的口音。在孔雀籠前,她用眼神問田雨見沒見過鳳凰,田雨用龍卷風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回答她:這還算有點兒意思。田鳶對弄玉說:“我弟弟好哄,給他一本書,他能坐一天。”其實他很希望田雨一個人待著,他和弄玉分開了那麽久,希望能夠多待一會兒,哪怕弄玉嘴上說不出話,用眼睛說說話也好。可弄玉和田雨一起鉆到她的閨房裏讀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