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神醫(第4/8頁)

這句話使他暫時拋開了城堡裏那些翹首以待的人。他按盧敖的指點閉上眼,仔細聽風聲,在一團茫然的白光中他失去了依托,北方春天的狂風,把他刮得搖搖擺擺。睜開眼時他的雙腳已經離開地面。他在參差不齊的巖石上跳著,非常輕盈,山風把他往前送、往上托,他像遊泳一樣劃著手、蹬著腿,空氣像水一樣流過他的肢體,這時他已完全在空中。

“換個地方吧。”盧敖把他揪到懸崖上,讓他的腳鉤住石頭,身體來回蕩。松枝蕩到他臉上,黃綠色的穗子被深綠色的葉子托著,那麽長,那麽潔凈,那麽可愛,他摘它們,可它們跟他一樣是活的,還很不老實地晃著腦袋,他笑著把嫩嫩的松果摘下來,擠出它的汁液來聞。風很大,他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有時他快要撞到巖壁上了,就張開雙臂撐住。

“往—遠—處—跳—”盧敖的聲音隨風飄來。

遙遠的山谷裏有一片嫩綠色,吸引了田鳶。他把松子吞下去,朝石壁一蹬,身體便彈射了出去,他感覺背上有一對看不見的、巨大的翅膀。他像老鷹一樣滑下去,胸腹部感到了空氣的阻力。他還難以上升,體重還在作祟,他盡量地延長在空中的時間—在水一樣稠的空氣中揮舞雙臂。但他仍然無可奈何地下落著,那嫩綠色的樹梢離他越來越近了,能看見黝黑的枝條了。飛翔是一種脆弱的潛能,在剛剛發現這種潛能時過早落地,會在一瞬間恢復日常經驗,以後除了做夢再也別想飛起來。還好,風把他托起來了,這只風箏晃晃悠悠到了樹梢。

“這是一棵什麽樹?”他想,“為什麽別的樹還是灰色的,它的葉子就這麽綠了。”它的綠,與松樹的綠不同,它是很嫩、很亮的綠色,還有點透明,透過枝葉他看見老樹皮,經過一個冬天的消沉,樹皮黝黑、開裂,與嫩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心形的葉子,薄得像紗,柔得像水。綠色的花序上點綴著白色的小花瓣。田鳶繞著它們轉,抓它們,它們掙紮得挺有勁。忽然一陣狂風襲來,所有的枝條、葉片、小白花紛紛狂舞,葉片像蝴蝶似的翻飛,十分鮮活,幾乎會說話。誰有過這種經歷,一定會相信萬物有靈。田鳶任風把自己從一棵樹捎到另一棵樹,在樹和巖壁之間鉆來鉆去,在樹冠上趴著,撥弄綠葉—啊,好一床涼爽、蓬松的席子。當他忘記劃手蹬腿時身體也留在空中,現在他已經不依賴氣流了。他驚喜地發現,一個意念就能讓自己飛出去,樹影、巖壁、灌木、天空……這一切飛快地掠過視野,幻化成斑斕的旋渦,撲面而來的是不同的清香。他輕靈得像風、自在得像魚、高興得發狂、感動得想哭。

他和盧敖用腳鉤著峭壁上的青松,身體橫在空中聊天,時不時俯身摘一顆嫩松子吃。盧敖說自己不僅是醫生而且是方士,但不是守著煉丹爐、搖著芭蕉扇研究長生不老術的那種。他說煉丹有兩種,一種是用爐子煉,一種是用心煉,他用心煉。他說連想都不要去想長生不老,欲求長生,反致速死,龜鶴、松柏不追求長生,只是按照自然的法則生存而已,人們不明白這個道理時,就從丹砂提煉水銀,再把水銀還原成丹砂,盡管九轉還丹,壽命卻不見長,因為丹砂本來就不是自然賦予人體的營養。他說沒有點石成金術,方士煉出的黃燦燦的東西不是真正的黃金而是毒藥。他說他那些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是偶然露出的,比如小時候沉到溪流裏,發現自己呼吸自如。依他看飛行是田鳶與生俱來的能力,只不過以前不知道。他談到季節對潛能的幹擾,他說春天喚醒潛能而冬天抑制它。這時候田鳶想到了田雨:“田雨幾年前丟魂也是在春天,山上的桃花也剛開。”

藥方

他們知道大大咧咧地從人家頭頂飛過去不是有教養的人幹的事,就走進了城堡。百裏冬一見到盧敖,就把胸口的傷疤亮出來:“小家夥,還記得我嗎?”盧敖想不起這個老猢猻是誰,他爹救過的人太多了。“咳,矮腳雞!”百裏冬恨不得把打過補丁的肺亮出來,“腳板比鋤頭還大的矮腳雞!”這下盧敖想起來了,他小時候對矮腳雞的腳丫子有點佩服,說把他草鞋磨爛的實際上是兩把鋤頭。回頭他笑嘻嘻地點著田鳶的心口說:“你忘了說天底下最美的人的爹是誰,你心裏只裝著天底下最美的人。”

隨後他給天底下最美的人看病。他號了脈,瞧了她的喉嚨,用筆墨問了診。他問診的記錄上有弄玉對每次發病過程的回憶,還有七歲那年得這病的詳細過程。要說他用過什麽藥,那就是使人沉浸在回憶中的熏香。人們期待著價值四千兩黃金的神醫挖出失語症的病根,開出咒語般的方子,亮出靈芝天蠶之類的瑰寶來,但是盧敖什麽方子也沒開,他說不能再開方子了,越這樣越沒救,現在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他的結論是那麽簡單—小姐的病源於對疾病的深信不疑甚至期待,吃藥加劇了她對痼疾的篤信,今年變本加厲地吃藥,反而讓她連自己的耳朵也信不過了。這就是說,從滿門抄斬那一年起,每年秋天她對自己說:是時候了,該啞巴了!於是她就啞巴了。去年冬天她對自己說:鹹陽來的醫生開的死蟲子吃了不會聾吧?於是一覺醒來她就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