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七(第5/5頁)

  簾幕外,眾人一時都噤了聲。

  季昶聽見自己心裏有個聲音說,啊,是她。

  往後的二十二年裏,他每每憶起這一幕,女孩兒的姿容顧盼,衣裝打扮,皆是模糊的,只是那句甜凈斬截的言語還在耳邊宛然回響,似晝夜交接時第一線清明的晨光,劃然刺穿了這塵濁的世界。

  王太子索蘭從乳娘身邊奔了出來,拽住女孩兒的裙裾,叠聲喚道:“姊姊、姊姊!”

  女孩兒蹲下身子,摸索著將索蘭抱在懷裏。她額下橫系著一道素白寬闊緞帶,在腦後結起,遮掩了一雙盲眼,姐弟倆胸前懸著一色一樣的龍尾神紋章墜子。

  湯乾自也記得了——這個八九歲的小盲女,竟是盤梟之變夜裏險些死在他刀下的那個小公主。盤梟之變的次日,零迦王妃的兩名遺孤即被英迦大君送往逢南五郡,待到當年冬季王城修葺完畢,迎回了王太子索蘭,公主緹蘭卻始終留在逢南養育,想是剛回到王城來的。

  依施闥爾低嗤了一聲。“我差點兒忘了,小酥酪當年是你的救命恩人,難怪你這樣急著從哥哥手裏搶人,是吧緹蘭?”

  “既然我要這兩個奴隸,依施闥爾哥哥也要,就去求英迦大君裁斷吧。只是哥哥別忘了,大君是我的舅舅,可不是你的舅舅。”緹蘭語氣平緩,驕橫態度卻更甚於依施闥爾。

  依施闥爾頰上的筋肉抽緊了。他們的父親鈞梁名義上仍是注輦王,實則早已成了廢人,英迦大君才是真正的一國之主。他抿緊了唇,扭轉臉大步走開。

  緹蘭亦不再理睬他,喚了聲“弓葉”,便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女奴應聲上前。緹蘭把索蘭送進小女奴懷裏,道:“你和乳娘帶著索蘭回寢宮去用晚膳,我要出去走走。”

  弓葉駭了一跳,當即跪下了,道:“殿下,要是沒人扶著您,上頭怪罪下來,弓葉就沒命了。”

  “怕什麽,這兒不是現成的新奴隸?喂,你們過來給我領路。”緹蘭還蹲在地下,一只小手蠻不講理伸在空中,就那樣等著人牽她起來。

  季昶的面孔一下子燒得火辣辣的,是恥辱,又似乎還夾雜有旁的什麽,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我不做奴隸。”他說。

  “不做奴隸就得死,你難道不怕死麽?”緹蘭歪著頭,仿佛很困惑的模樣。

  季昶咬著牙說:“我不怕。”

  緹蘭一愣,又忽然展顏笑了起來,說:“你騙人。那天你整個人嚇得發抖,說話也發抖呢。”

  她雙眼上攔著寸把寬的緞帶,誰也看不見她眉睫下的波光如何流轉——人們能看見的,單只是她半個笑容而已。可就是這一瞬間,季昶覺得有什麽東西沖破他的胸腔,乘著風撲棱棱飛了出去,消失在青天深處,再也回不來了。

  “喂,你發什麽呆呢?拉我起來啊。”緹蘭頓足,腕上踝上銀鈴亂響。“我要去外面。”

  季昶自己也驚異,他會那樣自然而然探手出去,將她牽了起來。

  “還有一個呢?那個高個子的呢?”緹蘭另一手在空中茫無目的地探尋著。

  湯乾自握住了她,應道:“是,殿下。”

  緹蘭又笑了,仰起頭說:“是你,我記著你的聲音。你膽子比他大,那時候你手上也發抖,可是說起話來,又好像沒事兒似的——哎呀,你做什麽?”她倒吸一口冷氣,眉心擰結起來。

  “回殿下,小心腳下台階。”湯乾自凜然一震,緩緩放松了瞬間不自覺收緊的手勁。

  那個烈火焚城的雨夜,栩栩地在他眼前重新活了過來。不止一回,他竟對這樣一個孩子動過殺心。猶記得那夜隔著淒冷雨幕,看見她在誇父肩上茫然回首的模樣,頰邊那一點殷艷的紅,是他揚刀將斬時,刀尖甩出的一滴血。可是,她至今還以為季昶與他曾救過她一命。多可笑,起意殺她,是那樣明晰簡單不費思量的一件事,如今他卻連直視那盲女孩兒臉蛋的勇氣也忽然喪失了。

  緹蘭卻渾然不知他滿腹心事,只管一手拖著一個人,興沖沖地要向懸台上跑:“走,看星星去。”發覺他們步履躊躇,她又嘻地一聲笑了出來:“真笨,你們看,然後說給我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