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七(第3/5頁)

  湯乾自站在身後昏暗的轉角裏,良久,才聽見他說道:“殿下,問安快要來不及了。”

  季昶點點頭,又邁步向前走去。

  回廊眼看就到了盡頭,外面明艷夕照中亭台淩空錯落,梯級轉折連接,其中最寬闊的一處懸台上,三面流水般垂下藤蔓花枝,一迳如火如荼開著,鎏金闌幹上倚斜幾個人影。季昶擰起了眉頭。那懸台通往注輦王鈞梁的寢宮,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輦王室子弟便聚集此處等待宣召,進入寢宮向鈞梁問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學習注輦文字以外,這是他最厭惡的一件事情。

  懸台儼然是個不小的園子,俯瞰著半個畢缽羅城,涼風爽適,極目遠眺,尚可望見一線碧海。他們方才登上懸台,便有人迎上前來,笑嘻嘻說:“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該不是又迷路了?”

  季昶臉上騰起了厭恨的紅暈,別開頭去,並不理睬他。薔薇架子下設有秋千,四處草茵花畦之間零散鋪設著錦氈,或坐或臥的,都是濃麗黝黑的貴族少年與少女。唯有季昶與湯乾自兩個東陸人夾雜其中,尤為白皙觸目。

  過來搭話的注輦少年與湯乾自年紀相仿,身材高大,穿著紫金輕綃寬衫。他將臉湊近季昶漲紅的面頰,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齊整的牙,大笑起來:“天哪,你們看,小酥酪的白臉皮兒上還擦了胭脂呢。”

  那少年左鬢邊一綹烏黑鬈發內辮入了細巧金鏈與珠寶瓔珞,胸前懸有沉重的皇家龍尾神黃金墜子,龍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鱗片皆是名貴海藍石鑲嵌,顯是出身較高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別欺侮小酥酪啊。他乳脂一樣的人兒,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麽辦?回了東陸,連他父皇也要不認識他了呀。”另有一名裝束相仿的注輦少女在秋千上搖蕩,一面嘻笑著說。

  聽見“父皇”二字,季昶面色刷地白了下去——他已經沒有什麽父皇了。湯乾自上前一步,由後邊一手壓住了他的肩,卻覺出手掌下的單弱肩膊繃得死緊,仿佛立刻便要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來。

  恰是此時,鈞梁王的寢宮側門打開,出來一隊裊娜宮人,在他們面前恭謹伏下,將頭頂的碩大車渠碟子奉上。碟內淺淺清水養著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雙手捧著,知道是要覲見鈞梁王的時辰了,都不再喧嘩。

  宮人在門內依次召喚王族子弟的封號名姓。王太子索蘭還是個不足三歲的幼兒,由乳娘牽了進去,隨後便聽見宣召季昶的名字。湯乾自跟隨在側,一同進了鈞梁王的正寢。

  自盤梟之變至今,將近三年內,鈞梁王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正寢。窗子都用錦緞繃了起來,不許進風,日夜點著燈,氣味憋悶而汙濁,龍涎、瑞腦、蘇合與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內,燒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著,卻還抵不掉那股隱約的腐臭。

  隔了幾十重鮫綃簾幕,來問安的人們只能隱約辨認出一個蜷曲的人形。傳言鈞梁當年受了極重的傷,除了禦醫與少數幾名宮人,誰也不準踏入簾幕一步,說是怕帶進疫病。有一回,外頭拜謁之禮才行了一半,鈞梁忽然狂亂起來,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覆翻滾,手足痙攣,喉間發出駭人的赫赫聲。宮人們立刻召來禦醫看視,又開了通往懸台的側門,請王子公主與大君們各回寢宮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著暴風,揚沙蔽日,淩厲的氣旋竄入正寢,貼著地面橫沖直撞。季昶側頭避風,眼角卻瞥見身後層疊簾幕被疾風掀起了近兩尺高。他看不見裏邊的人,卻覷到床腳邊擱著一只銀盆子,明晃晃燭光照耀下,水面上浮著的滿是黑紅的血與稠黃的膿。自那以後,每踏入鈞梁的正寢,季昶總會不自覺想到那個名義上的一國之主,在朱紫鮫綃遮掩之下,是怎樣從骨髓裏漸漸腐軟出來,於是手心裏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華服燦爛的少年少女們卻從來懵然不覺,依然無憂無慮低聲談笑,眼風暗中傳遞。

  鮫綃帳子前有張矮幾,上面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龍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絕艷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發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

  乳娘引著王太子索蘭走上前去,輕捉著他的兩只小手,將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頂禮膜拜後,再將那花串恭謹盤在神像頸間,禮畢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