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七(第4/5頁)

  接著輪到的便是季昶。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緩慢艱難,幾乎控制不住要扭身逃走的沖動。光華瑩潤的神像背後,隔著數十道極輕薄的簾幕,若有若無的酵臭氣味猶如千百毒蛇一般吐著信子蜿蜒遊出,緊緊勒住他的咽喉。那氣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個亂離的夜晚,遍地人屍被烈火燒出烏黑的漆光,面貌指爪與炭石煬化在一處,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啟禁城內,只怕也是那樣觸目驚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親的姊姊生死尚且未蔔,父崩母薨,遺容是如何的情狀,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含住眼裏滾動的淚,向龍尾神像叩過頭,起身將花串繞上神像脖頸。

  “你看,小酥酪的臉色多難看,活像剛死了爹娘一樣。”少女銀鈴似的聲音,縱然刻意壓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邊。少年低沉的笑聲來回蕩漾,像一陣陣漣漪湧動,推得季昶搖晃起來。

  季昶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身體內迸碎炸開,而後熊熊地燃燒起來。一瞬間,滿眼淚水蒸幹,觸目所及,萬物皆被潑成了深濃血紅的顏色。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他猛然回身,宛如一匹人立起來的暴戾馬駒,向著面目模糊的人群沖出了第一步。

  這是褚季昶前後三十五年人生裏,面貌最猙獰的一刻。雖然眼前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駭人的,他看得見那些天潢貴胄、韶年綺貌的人兒在紛紛後退。

  他已經沒了軀殼、沒了神智,只有一個狂烈的念頭:他要打死這些人,所有膽敢阻攔的人,也都得死。十三歲的男孩兒握緊了拳,滿身的力氣都攥在上面,下一刹那就要揮出去。

  天地洪荒般漫長的一刹那。他聽見湯乾自的呼喊與少女驚惶尖叫,他甚至聽見自己雙手指節絞緊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卻又都不真切,是從水底窺聽岸上的喧嘩,遙遠模糊有如隔世。郁積在肺腑深處的怨恨,仿佛灼熱巖漿驀然沖破地面,眼看就要化成嘶喊噴發出來——但終於還是沒有。

  重物落地的砰然炸響鎮住了每一個人。

  半人高的龍尾神像滾倒在地,生著隱約龍鱗紋的胳膊仍向空中妖嬈伸展著,兩手卻齊肘折斷了,眼眶裏鑲嵌的金色珠銘骨碌碌滾了出來。

  季昶的拳頭裏,捏碎了一手的素馨花,花串的另一頭還死死纏在神像精巧的脖頸上。他喘息著,像只小獸,兩眼裏仍滿是茫然的兇殘。

  那些注輦人震愕地看著遍地的髓玉殘片,全都忘記了言語。

  “天啊!”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名侍女哭喊起來,撲到季昶腳下,徒勞地想要將神像重新拼湊起來。

  那些出身高貴的少年少女這時候也才恍然醒悟了似地,慢慢朝季昶圍攏過來。湯乾自閃身上前,將季昶攔在背後。

  領頭的少年彎下腰來看著季昶,冷笑道:“打碎神像的人,須得做一個月奴隸贖罪,這一個月,你,還有你這個跟班,都是我們的奴隸了。”

  隔著湯乾自的肩,季昶昂頭看著那少年的臉。眼裏的紅翳開始漸次退去,他一絲一毫分辨清了那張臉上的殘忍,又一點一滴刻進記憶裏去,好讓自己永志不忘。

  “不。”良久,他才開口回答,聲音還輕微地顫抖著。

  少年從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的回答。他瞪大眼睛道:“你說什麽?”

  “我不做奴隸。”季昶清晰地、低聲地說。

  “瘋了!不贖罪的人都得燒死祭神,就是國王陛下也不能豁免!龍尾神要是震怒降罪,海上就會掀起白浪,你知道白浪是什麽樣子?連九桅的木蘭船都會被甩到半空,再砸碎在海面上,沒有一艘能夠逃脫!”

  季昶盯緊了他,眼神已回復原本的清澄。“你們活該。”他淡淡一笑,意態輕慢,說不出的桀驁。

  注輦人舉國篤信龍尾神,自然聽不得這樣言語,少年憤然揪起季昶的襟口,揚手欲摑。湯乾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腕子,道:“殿下還請自重。”

  “呵,奴隸的奴隸,你也想被燒死祭神啊?”少年愈加驕橫,恨恨甩開湯乾自的手,拔出一柄名貴短刀來。

  湯乾自擰緊了眉,一手已按到自己腰間佩刀的柄上,卻猛聽得身後一陣豁瑯瑯的脆亮銀鈴響動。有人自鮫綃簾幕下彎身鉆了出來,甜凈聲音斷然喝道:“依施闥爾,那是我的奴隸,你不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