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鏡(第6/21頁)

皎鏡冷冷施針,目如寒冰,一針快過一針,像有深仇大恨。婦人心驚肉跳也不敢相問,見他每每下手極狠,閉目不忍多看。等銀針插滿,皎鏡打發婦人,“讓他睡一覺就好了。”高熱中的少年痛苦呻吟,婦人落下淚來,滴在少年臉上。皎鏡神色不變,長生和卓伊勒見慣了他的手段,輕籲了口氣,這回算是溫柔,還好還好。

皎鏡瞥見兩人的神情,嘴一努,“你們看了半日,屋裏各人的症狀可瞧仔細了?”

卓伊勒一驚,知道師父又在考問,吞吞吐吐道:“依稀看到一些,只是遠觀,瞧不真切,最好走近了望聞問切。”

皎鏡嗤笑道:“此地有疫,民眾生疑,誰認你這麽個外來戶?就算你去問診,也查不到什麽。”他眯起眼,盯了不遠處一個滿臉血汙的男子看,“此人衄血,用銀翹散減去荊芥穗、淡豆豉,加生地、麥冬、元參即可醫治。”

他的聲調甚響,那男子當下就聽見,愕然望來。皎鏡說的是北荒通用土話,醫藥名稱仍是漢語,不過那人猜出究竟,頓覺有一線生機,慢慢捂鼻扶墻站了起來。

“不過手上沒麥冬,黑山梔倒是有,再出門采點側柏葉好了。”皎鏡說完,見卓伊勒慌慌張張記錄,也不管他,兀自瞥向另一病者。

那人不時幹嘔,躲在角落裏獨自難受,皎鏡淡淡地道:“加姜半夏即可。”卓伊勒急急抄錄,長生恭敬問道:“再加霍香如何?”

“也行……反正都沒有……”皎鏡神色如常,卓伊勒卻在哀嘆,忍不住道:“師父,都用針灸不行麽?”

“《素問》怎麽說來著?”皎鏡皺眉詰問。

卓伊勒支支吾吾,長生答道:“微針治其外,湯液治其內。”

卓伊勒忙道:“我想起來了,‘當今之世,必齊毒藥攻其中,鑱石針艾治其外’。想來兩者不可偏廢其一,要雙管齊下才好。”

此時一個男子扶了老人急急站起,那老者顫顫巍巍,隨時欲倒,避至墻角一處木板後解手,臭氣迫人,婦人們掩住口鼻。長生見老者已來回多次,臉色極壞,只怕來日無多,面露不忍。皎鏡看見,淡淡地道:“尿多身困,四體浮腫,需通陽益氣,用補中益氣湯合五苓散。”

卓伊勒喜道:“這是成方,我藥箱裏就有。”猛然站起,彈指間沒了歡顏,“行李都被扣住了……該死!”

皎鏡不動聲色,平靜地道:“無妨,再過一時半刻,那族長必親自來請我。到時,此間的人都有救。”

候了半晌,皎鏡依舊依症狀說藥方,卓伊勒悉數記下,更在旁描繪病者樣貌,栩栩如生。三人苦中作樂,族人看他們的目光少了警惕,仿佛在推敲端詳。

達瑪的母親不時撫摸兒子的額頭,口中念念有詞,喃喃為他祈福。長生為她慈愛所感,又是同情又是羨慕。他少逢慘禍,自幼離家,記憶裏親情已太過遙遠,顛仆流離多年後被紫顏收留,反而在那仙境般的紫府,體會到些許親情孺慕之意。後來盡管尋得親生父母,相較之下,那份情誼要淡薄得多。

一篇長長的經文念完,婦人朝天拜了拜,再摸了下達瑪,忽地欣喜若狂,叫道:“燒退了,不熱了。”抱了兒子酬謝天母,念了幾句拜神的咒語,轉向皎鏡,也拜了下去。

皎鏡躲讓開來,那婦人甚是感激,取來飲水瓶奉上,為難地道:“暫時沒有吃食,到了晚間會送飯,請三位大人將就一下。”

長生謝過婦人,三人飲了水,緩了口氣,見到生病的族人一個個靠近,訥訥不敢言,但分明是想要他們看病。婦人覷了眼皎鏡的神色,對長生道:“你們行行好,幫我家叔叔也看看。”

她招招手,一個中年漢子蹣跚走來,發熱氣喘,面色潮紅,齜牙喊著身痛腰疼。皎鏡看了一眼,取出一支大針,用火燒了燒,“脫衣。”那漢子一窘,婦人忙抱了兒子走開,一幫男人瞪大眼望著。

銀光一閃,大針疾飛刺下,紮入那漢子胸口血斑中。

觀者皆是一驚,漢子正待驚呼,皎鏡手中大針已然提起,挑出血樣羊毛狀的一團絲絮。那人愕然看了半晌,皎鏡銀針如繡,在人皮上從容施展,仿佛繪制雲錦彩繡。

長生坦然自若,在紫顏門下所見慘狀百倍於此,卓伊勒目光遊移,定定緊跟師父的手,不敢多看病者。

“痧在皮膚則刮,痧在肌肉則放。熱毒已深,此術最快。”皎鏡若無其事地教導卓伊勒,一針針從容刺去,漢子終於忍受不住,淒厲慘叫,聞者戰栗後退。

“不許叫!”皎鏡一手堵耳,一本正經地道,“害我刺錯穴位,你就白疼了。”

那漢子立即噤聲,暗自隱忍,表情滑稽痛苦,讓人哭笑不得。長生與卓伊勒互視一眼,唉,師父又在整人,不過一個大男人,這點痛忍不得,的確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