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第2/20頁)

照浪無聲大笑,笑完只覺有幾分淒涼。那邊高朋滿座,彼此知心,他卻永是一人獨行,哪怕被千百人簇擁,只是下屬,從無朋友。

照浪依舊噙著笑容,他的敵人始終不斷,無論他是不是一個人,總是不寂寞的。浮光暗昧的暮色中,紫顏的容貌如一團漫漶不清的墨,幻化成與他作對的無數身影。

一聲玉磬收尾,宮樂暫歇,光影中的玉翎王,在萬眾矚目中施施然坐到宴席的上首。百官起立脫帽叩首,眾使臣與諸師皆低頭行禮,一齊歡呼“聿察爾靈”。千姿的三位兄弟膺福、玉尾、長秋分別為進茶、進酒、進饌大臣,捧了杯、爵、盤依次向千姿行禮進獻。

禮畢,玉翎王舉杯相邀,園子裏靜如止水,聽他用蒼堯語說道:“諸位遠來是客,無需拘禮,今夜只管暢飲,本王先飲為敬。”便有官員用北荒通話土話、四大國的官話各說了一遍。眾人將酒飲盡,千姿又道:“適才一曲《春雨驚雷》,乃是陽阿子大師高徒霽月所獻,樂部演練月余,但博一笑。”

一名白纻春衫的優雅公子飄然走出,皎若明月的清麗面容,看得眾人微微一怔。座前粉黛如雲,這人卻傲然雲端之上,仿佛背生羽翼,隨時可以飛去。

“霽月見過各位。”語聲婉轉,清脆如啼。

諸師細細看去,面色皆是一變,以他們的眼力,自然看出這是一位女扮男裝的麗人。姽婳驚呼一聲,依稀想起多年前求沉香子易容的那個堅毅女子,訝然看了半晌,不敢相認。

“這是……藍玉?”姽婳與側側對視一眼。長生叫了起來:“是錦瑟!”越過她看去,身後肅然而立的琴童,儼然是另一個熟人。

“螢……螢火?”長生差點結巴,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而螢火抱著琴盒,那樣遙遠。

側側一臉狐疑地望向紫顏,她與陽阿子時有往來,不曉得大師竟收了這樣一位徒弟。紫顏清冷地笑著,欣慰卻孤寂,像是早知前因後果。

側側被他的神情惹得心疼,暗暗伸手過去,十指相握,紫顏朝她一笑,“螢火果然做到了。”側側隱約知道螢火與藍玉的糾葛,望著螢火煢煢獨立的身影,不免嗟嘆。

霽月白衣飄展,清風弄袖,長琴待撫。

纖指起,撥響第一音。

眾人知她要獨奏,豎耳靜聽。熟悉藍玉或說是錦瑟的人都知道,她與陽阿子最出名的徒弟明月一樣,最擅長撫瑟,如今手上樂器卻改作了琴。

這是要與死去的明月琴瑟和鳴?長生哀傷地想。

人去音絕,宛若花逝,唯有余香。霽月此時的裝束像極了當年的明月,儒雅俊秀,意氣風發。

移指換音,指尖流水傾淌。

初時,小兒女青梅竹馬,戀戀情深,如涓涓溪流清澈晶瑩,靈動飛躍石上。暗地裏卻有潛藏的漩渦,是她,不由自主想證明自己,於是脫身而去。溪水便有了分支,九曲八彎,她獨向前方遠行,借那春日桃花雨,瀲灩成了波光粼粼的河水。

岸邊柳煙有情,水中河魚有義,他們裝點她的盛名,流連風月花光中的幻景,將流水推至高處。她在煙花風雨中飄搖,隨波逐流,竟與他波濤重聚,匯流成一道大江。江水滔滔,一時激流險浪,碧波翻江,催促他奔赴巨石山崖,隨風在群山中浪蕩。

霽月右手猛滾慢拂,配之左手不斷用綽、注的滑音指法,讓人直為那悠悠流水懸起一顆心,稍不留神,兩岸危崖就會撞得他粉身碎骨。一波三折,流水驚險地避讓,卻有浪頭宛若蛟龍出海,怒吼而上,最終交空一沖,流水無奈地化作千萬浪,消失在水雲之間。

朱絲一轉,依舊是滾、拂指法,泛音潺潺連綿,余波輕漾,卻是她大悲之後止水般的哀歌。這悲傷如絲不斷,如水長流,漸漸被歲月洗刷去泥沙,她從容投海,開始了新生。

若君為高山,妾則為流水。

山是水骨架,水是山血脈,朝朝暮暮,生生死死,不離不棄。她慣用的大瑟五十弦,而琴只有七弦,仿佛收斂了所有繁復的情感,容納在這七根弦線上。

這一曲《流水》傾盡衷腸。

霽月一曲彈畢,冷然收琴,座上眾人皆神魂不屬,猶在夢中,她已飄然避下舞筵。

這琴音,各人聽出不同意境,多是以為前一曲宣告玉翎王橫空出世,這一曲便是北荒志同道合的國家,於是使臣贊嘆玉翎王成事如洪流,勢不可擋,百官則得意蒼堯之主君臨天下,有江河湖海大氣象。余者自懷心事,有思及昔日抱負壯志未酬的,也有感嘆人生逆旅逝者如斯的,一時皆怔怔出神。

長生想起錦瑟名動十二州的光景,淹然百媚的紅姑,變作孤高冷淡的樂師,連故人亦不屑一顧,不免黯然。側側望了紫顏,道:“她竟恢復了舊顏,是你替她易的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