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第6/20頁)

諸師談談說說,攜了霽月往天淵庭而去,螢火欣然取來行李。霽月於爭權奪利看得極淡,名分上本就是襄助八音協理盛典的曲樂歌舞,既受排擠,便安心退讓,與側側、姽婳臨近住下了。

當夜,芳華園的紅燭霞光,依然在眾人心頭敞亮,歸去後,沒有一個早歇息的人。螢火在霽月的小院外安置好家什,於琴音中,獨自來拜紫顏。

踏入暗香浮泛的庭院,溶溶春月灑下細絹般的白光,點在玉蕊瓊葩上。螢火不期然想到京城紫府,清夜燈影,他也是如此在廊道下悠然穿行。明明是一年前的往昔,卻不再是今生今世,成了無法融入的過去。

他是局外人了,螢火有些憂悶地想著,走入敞開的堂屋。

一張熟悉的容顏閃過眼前,螢火愕然止步,那椅上陽光磊落的少年,分明就是盈戈!

螢火張口結舌,記得紫顏易容過的那張臉,心存僥幸,慌忙去尋紫顏的身影。看到暖閣裏沉凝端坐的紫顏,他迫不及待地道:“先生——”驀地停了,想,怎會昏了頭,這就是盈戈。

他轉向少年,“盈——”笑容生生凝滯在半空,是了,他的確昏了頭,盈戈若還在,豈會如斯年輕?既然年華老去,物是人非,這少年,是盈戈的什麽人?

螢火虎目晶瑩,凝視少年波瀾不驚的臉,遲疑地道:“你是盈戈的兒子?”

不動如山的容顏忽然冷笑,像是砰然碎裂的白瓷,有著鋒利的傷口。

少年憤懣地道:“你還記得盈戈?”他伸手一抹,眉眼間容貌稍改,圓月般的臉龐籠著灰暗。螢火陡然發覺,竟是先前見過的匠作師元闕,不免一陣心驚。

玉狸社是機密的間者組織。間者,不會把隱秘的身份透與家人,除了生養在社中的孤兒,螢火雖是社主,也不清楚眾人的家世。只是,一旦有誰身亡,按例是要撫恤家屬撫養老幼,可是玉狸社煙消雲散了,他聯絡了一些舊部,安於隱匿在市井中,並沒有大張旗鼓去尋那些犧牲者的後人。

盈戈是不同的,照浪城初露不善的端倪後,他豁出一切去刺殺照浪,那時,想來就安置好了家人。螢火知道他錯就錯在當時沒有問多一句,沒有照顧盈戈的後人。直到盈戈身死,線索皆斷,他也失去了告慰盈戈的機會。

螢火愧疚地低頭,不必多問,這少年元闕定是盈戈的兒子。

元闕心中怒火難歇,照浪就在座上,而他無可奈何,唯有再苦熬一個月。可螢火不是不知道照浪同席,卻像是遺忘前塵,再不記得兄弟們的血仇!

“我爹,是為你死的!”元闕激憤說道。

“是,若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螢火無力垂首,玉爐中熏著的暖香,無法驅散心頭濃重的血腥。

“你還想復仇嗎?”元闕靜下來,到底懷了期望。

螢火滿懷矛盾,掙紮著瞥了一眼紫顏。他本是溺水沉底的人,被紫顏救出後漂浮逍遙了多年,此刻,大水悄然沒頂,如何逃脫這無望血海?難道只有殺出一條活路?

暗間燭火下,紫顏容色模糊,似是悲憫,似是戚然。這是難解的局,縱是國手也枉然。

見他猶疑,元闕步步緊逼,“莫非你忘了玉狸社死難的兄弟,根本不想殺照浪?”

負重前行的人,承壓太久之後,一旦卸下,就再也不想提起。螢火因了紫顏,饒過照浪,終於獲得自由之身。他對死去的兄弟充滿愧疚,可是屠刀,真能抹去一切仇恨?

“當年照浪城派出精銳,滅了玉狸社,罪魁禍首不僅是照浪,而是他身後的人。”螢火艱難說道。照浪並沒有殺玉狸社幫眾,他唯一殺的人,是刺殺了他兩次的盈戈,“如果要報仇,我該殺了那個人,再屠盡照浪城當年出手的人……我……無能為力……”

元闕現出怒容,螢火又道:“你爹是我摯友,又因我而死,你若復仇,我定襄助。只是我自己,已經放下了。”

放、下、了。

這三字重逾千鈞,無數兄弟張開眼在地獄凝望。螢火的心顫顫地抖,是的,他承受不住,在他有偌大組織時就無法對抗的勢力,他越來越不想以卵擊石。陪伴霽月度過余生,這是他僅存的心願,卑微也好,屈辱也罷,他已經不再是意氣風發的玉狸社望帝。

“懦夫!”元闕恨恨地罵了一聲,他想做的,不僅是殺了照浪,更想把照浪城隱藏的勢力連根拔起。他以為爹爹忠心以對的玉狸社主是梟雄是豪傑,可看到的卻是末路後的凡俗男子,不配他爹出生入死。

“若霽月大師知道,明月是救你時被照浪城的人所殺,你說,她會如何?”元闕露出嘲諷的笑容,他不想如此殘忍,不想讓無辜人卷入,可是螢火讓他太失望。他到底打聽出這段往事,此時如利刃刺向螢火,快意的後面是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