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開闊海的子孫(第4/6頁)

他明白,這些人的生活不可能總是這樣子如夢似幻,自自在在。他問起冬天的情形,他們說,冬天長久下雨,海浪洶湧,所以浮筏各自散開,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灰茫與黑暗中浮沉,周復一周。去年冬天,暴風雨持續一整個月,他們見到“雷雲般”的巨浪。他們這麽形容大浪,因為他們根本沒見過丘陵。當時,從一波巨浪的脊背,可以看到下一波巨浪在數哩之外,聲勢浩大地湧來。浮筏能在那種大海行駛嗎?他問。他們說可以,但並非每次都行。春天聚集到巴樂純碇澤時,會有兩艘、或三艘、或六艘……不見蹤影。

他們成婚早。那名根據自己的名字“藍蟹”在背部做了藍蟹刺青的男孩,與那名叫“信天翁”的漂亮女孩是夫妻。男孩才十七歲,女孩還小兩歲。浮筏族人之間,這樣的婚姻很多。浮筏上有很多嬰孩,或爬行、或學步,他們都用長帶子綁在中央棚子的四根柱子上,碰到白天天熱時,就爬進棚子,大夥兒扭擠著睡覺。年長孩子照料年幼孩子,成年男女則分擔所有工作,大家輪流負責采收大片棕葉海藻。棕葉海藻的長度有八十至一百呎,葉緣很像羊齒植物。大夥兒合作把這種海底植物搗成布,並利用它的粗纖維編成繩子和網子。他們的工作還有釣魚、曬魚幹,以及把鯨魚牙磨成各種工具等等。但他們總是有時間遊泳、閑聊,而且從沒有什麽時候非把工作做完不可。他們沒有時辰區隔,只有“日”、“夜”之分。度過幾個這種日夜之後,亞刃感覺他好像在浮筏住了數不清的日子,而歐貝侯島變成夢,那個夢後面是其它比較模糊的夢。他還感覺,他曾經住過陸地,曾經是英拉德島王子的那段經驗,是在另一個世界。

等他終於被召去首領浮筏時,雀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現在你又像那個我在湧泉庭見到的亞刃了,光鮮如同一只金色海豹。這裏適合你,孩子。”

“噯,大師。”

“但,這是哪裏呀?我們遠離了所有地方,已經航行到超過地圖以外……很久以前,我曾聽人談起浮筏人,當時認為那只是南陲的眾多傳說之一,是個沒有實質的幻想。想不到我們是被這個幻想所解救,我們的性命是被一個神話挽回的。”

他微笑著說話,宛如他也分享了夏夜在這裏度過的、無限自在的生活。但他的臉是憔悴的,眼裏也有一抹尚未獲得光照的黑暗。亞刃瞧在眼裏,面對它。

“我辜負了——”亞刃欲言又止。“我辜負了您對我的信賴。”

“怎麽說,亞刃?”

“在歐貝侯島那裏,您一度需要我,您受傷,需要我協助,但我什麽也沒做。船在漂,我隨她漂。您在痛苦當中,我卻什麽也沒為您做。我曾看見陸地,我看見陸地了,但根本沒有試著掉轉船只方向——”

“靜一靜,孩子。”法師語氣非常堅定,亞刃只能順從。不久,法師便說:“告訴我,你那個時候都想些什麽。”

“什麽也不想,大師。完全沒有想法!只覺得做什麽都徒然。我認為您的巫藝喪失了——不,當時我認為您根本就從來沒有巫藝,您是騙我的。”亞刃臉上湧出熱汗,而且他必須勉強自己,才能出聲講話,但他繼續說:“我那時候怕您,我擔心死亡,擔心透了,看也不敢看您,因為您可能就要死去了。當時腦子裏,什麽事也想不起來,只剩一件:假如能夠,是不是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免死的途徑。然而,在任何時刻,生命都是一直流逝,仿佛有個傷口,鮮血汩汩,就像您當時的情形一樣。我那時覺得一切都是如此,卻沒采取任何行動。我什麽也不做,只想躲避死亡的恐懼。”

他住了口。畢竟,道出實情是教人難受的,但讓他住口的倒不是羞愧,而是恐懼——相同的那份恐懼。他現在總算明白,這段海上的平靜生活、這些浮筏上的陽光,為什麽讓他感覺好像來生或夢境,很不真實,這是因為他衷心明白,真實是虛空的,它們沒有生命、溫度、色澤、聲音,而且是——沒有意義,也沒有高度或深度。海上、及肉眼所見的形式、光照、色彩,盡管是一流的表演,但仍只不過是諸多幻象在膚淺的空洞中嬉玩罷了。

幻象一過去,就只留下無形與冰冷,此外一無所有。

雀鷹專注看他,但亞刃低頭躲開凝視。意外的是,他心裏有個“勇氣”的微聲在發言——也可能是“嘲弄”的微聲吧,總之是傲岸無情的發言:“懦夫!懦夫!你連這也要拋棄嗎?”

他於是努力勉強意志,擡起眼睛迎視他同伴的雙目。

雀鷹伸手拉起亞刃一只手,緊緊一握。所以,兩人的目光與血肉都有了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