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驛站

1

一整天他腦子裏反復回旋著一首兒時的歌謠,這是種頑固地留在腦海中無法消除的記憶。無論你怎麽有意識地下達命令讓其消失,這種記憶都會嘲諷似地拒絕執行指令。

歌謠唱道:

西班牙的雨點落在平原上

世間有歡愉也有悲傷

但是西班牙的雨點落在平原上

時間是張紙,生活把它弄臟

我們熟悉的事物都會改變

也有許多事物一成不變

不過不管你是瘋了還是健康

西班牙的雨點落在平原上

我們漫步愛中卻被銬著鎖鏈飛翔

西班牙的飛機在雨中下降

他始終不知道歌謠最後一段中的飛機是什麽,但是卻清楚為什麽歌謠會反復出現在記憶裏。他不斷夢到城堡裏他的房間,在一扇彩色的窗戶邊放著他的小床。他安靜地躺在那裏,媽媽為他唱這首歌謠。她不是在臨睡前為他唱歌,因為講高等語的小男孩都得獨自面對黑暗,但是她會在午睡時為他唱歌。他還記得床單上的彩虹;他甚至能感到房間的涼爽和被褥的溫暖。他愛他的母親,愛她那櫻紅的嘴唇;她信口哼唱的小調和她的聲音至今還縈繞在槍俠心間。

現在那些回憶瘋狂地沖擊著他的思想,就像一條狗一邊走一邊在腦子裏不斷想著要咬住自己的尾巴。他的所有水袋都空了,他清楚自己很可能就快變成一具幹屍了。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不禁覺得有些遺憾。從中午開始他就一直盯著自己的腳,而不是擡頭看著前方的路。在這裏連鬼草都長得特別矮小枯黃。硬地都裂成了碎塊,顯得溝壑縱橫。遠方的山脈還是同樣模糊,盡管他已經在沙漠裏走了十六天。十六天前他離開了住在沙漠邊緣那個半瘋不傻的年輕人,打那以後就再沒見過一個人影。槍俠記得那人養了只鳥,但是怎麽也記不起來鳥的名字。

他看著自己的腳機械地移動著,就像織機的梭針,腦子裏不斷出現的歌謠已經開始顛三倒四。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倒下去,那將是他第一次倒下。盡管沒人會看到,他還是不願自己摔倒。這事關他的驕傲。一個槍俠了解什麽是驕傲,那是一根始終讓你的脖子挺得筆直的無形骨。他的這個品質並非遺傳自他的父親,而是被柯特植入他的內心深處的。柯特曾經是他孩提時心目中的紳士——如果曾經有過紳士的話。啊,柯特,他那蒜頭般的紅鼻子和他疤痕累累的臉。

他停住腳步,突然擡起頭。這讓他一陣暈眩,那一刻似乎他的整個身體都飄浮起來。天邊山脈的輪廓開始浮動。但是前方除了山之外,似乎還有什麽,看上去並不太遠,大概就在五英裏開外的地方。他眯起眼睛想看個究竟,但是被風沙刮了許多天,再加上烈日的白光,他好像什麽都看不見了。他甩了甩頭,又開始往前走。歌謠在他耳邊回蕩,嗡嗡作響。大約又走了一個鐘點,他摔倒在地上,擦破了手上的皮。他看著手上裸露的皮肉,血滴像小珠子那樣滾出來,他覺得難以置信。他的血和其他任何血一樣,並不特別黏稠或稀薄;血在熱空氣中凝結住了。血滴就像沙漠一樣,嘲諷地瞪著他。他莫名地恨自己的血,一把擦掉血滴。嘲諷?為什麽不?血液可不覺得幹渴。這些血液可被照顧得十分周到。他可犧牲了許多來保持體內的這些紅色液體。血的犧牲。這些血液所需要做的就是在血管裏流動……流動……流動。

他看著滴在地上的血跡,看著他們突然地被饑渴的土地吸幹了,消失的速度之快令人毫無防備。我的血液,這讓你感覺怎麽樣?這經歷對你來說很過癮吧?

哦,耶穌,我不行了。

他站起來,雙手抱在胸前,早先看到的那個輪廓就在面前,他吃驚地叫出聲來,但聲音沙啞得就像烏鴉叫——他的喉嚨完全啞了,像是被沙子給嗆住了。輪廓變成了一幢建築物。不,是兩幢,四周圍著一圈坍塌的柵欄。木頭看上去有些年月了,陳舊得仿佛一觸即化;是這些木頭化作了沙。建築物中有一幢曾經是馬廄——它的形狀非常明顯,讓槍俠確信無疑。另一幢是座房子,或旅館。他肯定這曾是客運線上的一個驛站。這座搖搖欲墜的沙堡(長年累月,風卷著沙礫在木頭表面留下了斑斑點點,木屋看上去就像座沙堡)投下一個纖細的影子,有人坐在陰影裏,斜靠在屋邊。在他的重量下,仿佛整棟屋子都傾斜了。

就是他!那麽,終於,黑衣人現身了。

槍俠還是雙手抱在胸前,並未意識到這是個像要滔滔不絕發表演說的姿勢,呆呆地凝視著。他並未感覺到預料中那種強烈的讓全身顫抖的興奮(可能也有懼怕或是敬畏),相反他對剛才爆發出來的對自己血液的憤怒感到一種淡淡的愧疚。兒時的歌謠還沒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