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緩型突變異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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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講夢話時抑揚頓挫的音調,槍俠語氣舒緩地對傑克說:“那晚,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庫斯伯特、阿蘭和我。按規定,我們不應該在那裏,因為我們還只是孩子。用我們的一句俗話來說,我們那時都還裹著尿布呢。如果我們被發現了,那柯特肯定會抽得我們遍體鱗傷。幸好,我們沒被人看到。我猜,在我們之前去過那裏的孩子也沒人被發現過。男孩們肯定都偷穿過他們父親的褲子,然後在鏡子前裝模作樣大搖大擺,隨後再偷偷摸摸地把褲子掛回到衣架上;我們那樣做也是出於同樣的心態。而父親們假裝沒有注意到褲子的掛法和他們的習慣不一樣,也假裝沒看到他們的兒子鼻子底下還有鞋油畫的胡須的痕跡。你懂嗎?”

男孩一言不發。自天暗了以後,他一個字都還沒說過。而槍俠卻相反,他急切地,甚至有些狂熱地通過說話來打破寂靜。自從他們穿過縫隙進入這片位於山脈下的地下王國後,槍俠從沒回頭再望一眼光明,但男孩不止一次地朝後望過。傑克的面頰成了槍俠判斷天色變化的鏡子:現在是微微的玫瑰色,現在是牛奶的乳白色,現在是蒼白的銀色,現在是暮靄的最後一縷暗紅色,現在什麽顏色都看不到了。槍俠擦燃一根火棒,他們繼續往前走。

最後,他們停下來宿營。沒有黑衣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也許他也停下休息了。或者他繼續在黑暗中飄向前方,不用點火也能在暗室中行走。

“播種節的輕快交誼舞會——有些老人也管這種舞叫考瑪辣,是從‘米’這個詞過來的說法——每年一次在西廳舉行。”槍俠繼續說,“正式的全稱是‘祖先廳’,但孩子們都叫它西廳。”

他們聽到滴水的聲音。

“這是宮廷的習俗,就像所有的春季舞會都是種傳統一樣。”但槍俠對此不以為然,他從鼻子裏噴出來的笑聲被無情的墻面擴大回傳成粗大的喘氣聲。“書裏說,在過去,這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儀式,有時人們也管它叫新土或新鮮的考瑪辣。但是文明社會,你知道……”

他講不下去了,無法描述這個死氣沉沉的名詞中包含的變化:浪漫這一特質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它殘留的肉欲的陰魂卻不散,一個靠著繁文縟節和紙醉金迷在苟延殘喘的世界;播種夜也是傳統的求愛日,但規整如幾何圖形的求愛禮儀被制定出來並讓人們接受,取代了以前更真實,更瘋狂,更貼近自然的求愛方式。現在他對那種原始的方式也只存有模糊的感覺了。空洞的壯麗氣派取代了真正的激情,而正是那種激情曾建立起並長期維系著他們的王國。他在眉脊泗與蘇珊·德爾伽朵體驗到了那種真愛,但後來又失去了。曾經有位國王,他好像告訴過男孩,名叫艾爾德,盡管經過那麽多代,血液可能已經被稀釋,但艾爾德的血仍然在我的血管裏流動。不過,孩子,在光明的世界裏,國王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他們使這種傳統變得非常頹廢。”槍俠過了半晌才繼續說,“一出戲,或一場遊戲。”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鄙夷,就像一個禁欲主義者,更確切地說像個隱士,對聲色犬馬十分厭惡。如果此時光線亮一些,便能看到他臉上苦澀、悲痛的表情,由恨生痛,這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譴責。盡管歲月變遷,但他內心的力量沒有減弱或消失。他仍缺乏想像力,性格絲毫沒有改變,這也令人吃驚。

“但是舞會,播種夜的輕快交誼舞會……”

男孩沒有說話,也沒提問。

“所有的水晶枝形吊燈都點亮了,都是用電的水晶燈。燈火通明,如同一個光明的島嶼。

“我們偷偷地溜到一個很破舊的陽台上,人們都認為那些陽台隨時會坍塌,很不安全。但我們都是孩子,男孩就是男孩。在我們眼裏任何事都很危險,但那又怎麽樣?難道我們不是能永遠活下去嗎?我們是這樣認為的,甚至當我們討論要怎樣轟轟烈烈地死去時都還是這樣認為。

“我們站在很高的位置,往下能清楚地看到所有人。我不記得我們當中有人說過話。我們只用眼睛把一切都飲下去。

“大廳裏擺著一張大石桌,槍俠和他們的妻子就坐在桌邊看人們跳舞。幾個槍俠也跳了舞,但為數不多,而且只是年輕的槍俠。我記得,那個為哈可斯行刑的槍俠也起身跳了舞。年長的槍俠都只坐著,我覺得那樣的亮光都讓他們有些窘迫,那些文明社會的亮光。他們都是令人敬畏的人物,是守護神,但在那群香鬢雲影的美婦和騎士中間,他們看上去就像是馬夫……

“有四張堆滿食物的圓桌,一直旋轉著。廚師的幫手們從晚上七點到第二天淩晨三點就一直在大廳和廚房間來回穿梭,端上食物,拿走空盤。那些桌子就像鐘一樣沒停止過轉動,我們老遠都可以聞到烤豬、烤牛肉、龍蝦、雞、烘烤的蘋果的香味。桌子不停地轉,香味也一直變。還有冰激淩和糖果。有帶著火焰的烤肉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