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7年9月17日(第3/5頁)

他猛地轉身。

他的服飾、姿態,和跪地打水的模樣太有欺騙性了:這一切都讓我對他的反應速度始料未及。我也低估了他的身手。就在轉過來的同時,他已伏低身體,手中水罐一揚,朝我掄來,若不是我眼角瞥見,同樣反應敏捷地側身避讓,一定早被砸倒了。

雖然躲過,但剛才好險。我快速退讓,避開再次掄來的水罐,而他目光掃向我背後的霍頓,又飛快瞟了一眼石階,他唯一的退路。他在斟酌利弊:跑,還是放手一搏。最後選擇了放手一搏。

決心既定,他恰如霍頓所說,轉變為一名強悍——相當強悍的戰士。

他後撤幾步,探進袍底取出一把劍,同時把燒制的陶罐往墻上一砸,瞬間又多出一把武器。然後一手執劍、一手握著邊緣粗礪的陶片,沖了上來。

走道過於狹窄,只能容納一個人和他周旋,而我離他更近。這會兒根本沒空操心衣服沾血的問題,我彈出袖劍,依樣後退幾步,擺開架勢準備應戰。他氣勢逼人地壓上來,牢牢盯住我的眼睛不放。他身上有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東西,剛一上來我說不清道不明,現在才意識到是什麽:有一件事情,之前任何對手都沒辦到,只有他做到了——用老奶媽伊迪絲的話說——他讓我寒毛根根直立,這是源於知道了他的遭遇、知道他承受了多少苦痛變成這樣一個人。他能幸存下來,早就無所畏懼,相形之下我就是個笨手笨腳的呆子,連怎麽成功地從背後接近他都辦不到。

他顯然也清楚這一點。隔絕了一切人性情緒的眼神,透露出他不僅知道自己讓我毛骨悚然,並且利用了我的恐懼。這時他的右手已揮劍而至。我只得挺刃格擋,跟著他左手的碎陶片又殺到了,直插我的面門,千鈞一發間,我扭轉身體堪堪避過。

他不給我喘息的機會,或許他意識到,唯一把我和霍頓雙雙擊敗的途徑就是利用狹窄的過道把我們不斷逼退。劍光又是一閃,這回直取脅下,我再次架起袖劍抵禦,又用另一只手臂生生擋下了陶罐的輔助攻擊,疼得我臉都皺成一團。我著手反擊:往右跑動幾步,借勢紮向他的胸口。他以罐片作盾,與袖劍的碰撞擊碎了它,陶土塊四散迸濺,有的落在地上,另一些激起了池中水花。回去袖劍該磨一磨了。

如果我活下來的話。

這人真難纏。才遇上第一個宦官,我們已經左支右絀了。我邊示意霍頓退開免得我絆到腳,邊往後撤,給自己拉出一點閃轉空間,同時逼自己心境平抑下來。

這宦官的確讓我難以招架——不光因為他的身手,還因為我怕他。一個戰士最大的恐懼便是恐懼本身。

我降低重心,和他鋒刃碰撞,直接迎上他的目光。我們僵持了一段時間,展開一場無聲卻激烈的意志角力。這場較量是我贏了。他加在我身上的魔咒失效了,只是看他眼神閃爍,我就知道他也明白,心理上他已不再占優。

我跨前一步,快速揮動袖劍,如今輪到他邊打邊退,盡管他的防禦縝密而穩健,可已不再居於上風。其間他甚至齜著嘴,悶哼了一聲,微微發亮的汗水滲出額頭。我手上速度不減,逼得他節節敗退時,重新開始考慮避免血跡的事情。戰局已逆轉,現在是我主動,他胡亂揮劍抵抗,攻擊越來越沒有章法,最後我瞅準機會,一個蹲步幾乎跪到了地面,手腕往上一塞,袖劍捅進他的下頜。

他身體抽搐著,雙臂伸張仿佛被釘於十字架上,手中的劍落了地,他打開的嘴仿佛在無聲尖叫,我看到銀色劍尖從他舌底鉆出。最後,他的屍體倒向地面。

我把他一路拖行到台階跟前。活板門開著,說不定有哪個宦官納悶一罐水怎麽打不好了,下一刻就出現在這裏。果不其然,我聽到上方傳來腳步聲,一個影子閃過門板。我抓著死者的腳踝、拖著他躲了回來,順手攫下他的帽子安在自己頭上。

我隨即看到一雙屬於宦官的赤足,他走下台階,探頭朝我們這間密室裏張望。我頭戴白帽的形象成功迷惑了他,我用贏來的寶貴一瞬間,沖出去攥住他的袍子,一把把他拽下台階。他還未及叫喚,我的前額已經往他鼻子一撞,鼻梁骨應聲碎裂。我托住他的頭,不讓血滴在袍子上,他暈暈乎乎翻著白眼,癱軟地靠著墻。不一會兒他就會清醒過來呼救的,不能叫這種情況發生。所以我手掌攤開,掌根重重砸向他稀爛的鼻子,把骨茬扇進了大腦,他立時殞命。

幾秒後,我快步登上台階,輕輕地、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板,趁增援尚未趕來,為我們多爭取些藏身的時間。樓上多半還有某位姬妾等著送水。

我們一語不發地鉆進宦官袍,都戴上了高頂帽。脫掉那雙天殺的涼鞋我別提有多開心了。末了我們對視一眼。霍頓長袍的胸口有些血點,是從它上一任主人破碎的鼻孔裏滴下來的。我用指甲去刮,它非但沒有如願被撣走,反而因為血跡新鮮潮濕,暈開了一點。我們用各種苦惱表情和拼命點頭交流意見,一通忙亂後雙方都贊成不如冒一點險,隨它去算了。接下來我小心地打開門板,欺身鉆進上方的房間。裏面空空蕩蕩,陰暗而涼爽,由於浴池占了大半個房間,室內鋪設的大理石在水紋映照下竟似發出輝光,水波輕柔蕩漾,仿佛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