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7年9月17日(第4/5頁)

四下無人,我回身對霍頓比了個手勢,他跟著我爬出門洞,進入房間。我們駐足觀察了一下周遭環境,謹慎又欣喜地相互對看一眼,便朝門口移動,打開門走進了外面的院子。

我不知道門後是什麽,手指已經屈起,準備一有不測就彈出袖劍,霍頓自然也擺出預備拔劍的姿勢,我們都做足了開打的準備,不怕面前跳出一隊嘶吼的宦官,或擠作一團驚叫的姬妾。

然而,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卻是一幅堪比天堂的美景,一座安寧靜謐、美人如雲的極樂世界。這是一間寬敞的院落,地面鋪設了黑白相間的石板,正中噴泉涓涓吐著細流,四周是一圈精雕細琢的廊柱支撐的門廊,拱頂垂下藤蔓、樹冠葳蕤。一個安適而怡人的所在,刻意用來展示美與寧靜、平和與沉思。盡管其中人來人往,泠泠淙淙的泉水卻是這裏唯一的聲響。姬妾們身穿潔白飄逸的綾羅,不是坐在石凳上想心事、做針線,就是在院中走動,裸足輕輕拍打著石板路。她們身姿亭亭,矜貴得不可思議,如果兩人錯身,相互間會得體地頷首行禮。侍女在她們當中穿梭,裝扮與之相若,但很容易分辨出來,因為要麽年紀尚小,要麽更加年長,或不如她們服侍的女人那麽美麗。

男性數量和女眷差不多,他們大多站在院子轉角,絲毫不敢松懈,隨時準備被叫上前辦事——那些是宦官。沒人朝我們看過來,我松了口氣;這裏眼神交流的規矩和拼花圖磚一樣繁縟。作為一對人生地不熟的冒牌貨,反而方便渾水摸魚。

我倆呆在浴室門邊,被廊柱和藤蔓半遮半掩,我下意識地采取了和其他衛兵相同的姿勢——脊背挺直,雙手交疊置於身前——視線掃過院子,搜尋珍妮的身影。

她就在那。我第一眼都沒認出來,差點從她身上晃過。有位姬妾背對噴泉坐著舒展身體,讓侍女給自己按摩足部,再定睛一看,我發現那個侍女就是我的姐姐。

歲月侵蝕了她的美貌,只依稀留下一絲當年的痕跡:深色發絲染上了點點灰,面容憔悴,皮膚松弛了些,皺紋也長了出來,眼睛底下有了暗沉的凹陷,那是一雙疲憊的眼睛。無比諷刺的是,我偏偏在她照料的女孩臉上見到某種神態:自負、驕矜,用鼻孔看人——從小我就看著類似表情出現在姐姐臉上。這種反諷一點也不讓人愉快,但我無法視而不見。

順著我的凝望,珍妮的視線穿過院子落在我身上。有一瞬間她困惑地皺起眉頭,我也不敢肯定那麽多年過去了,她還能不能認出我。沒有。我離得太遠,又穿成宦官的樣子。陶罐——那是要送給她的。或許她在疑惑為什麽走進浴池的是兩個宦官,走出來的是另兩個。

帶著不解的表情,她起身對自己侍奉的主人行了個屈膝禮,移步穿梭於遍身綾羅的姬妾,從院子那頭向我們走來。我滑到霍頓身後,而她一低頭,避開廊下低垂的爬藤,離我們只有一步之遙。

她什麽都沒說——這裏交談是禁止的——確實,也沒說話的必要。我從霍頓右肩後面探出頭來,大膽偷瞄了一眼她的臉。她目光從他的身上轉向浴室的門,含義一清二楚:我要的水呢?在她行使自己僅有的威嚴時,我從她臉上看到了一星半點少女珍妮的神氣,我曾經如此熟悉的高傲的殘影。

與此同時,霍頓對珍妮射來的惱怒眼神做出了回應,他微微躬身,向浴室側轉。我祈禱他和我一樣靈光閃現,能想到只要設法把珍妮騙進去,我們就能不起一絲波瀾地逃走。果然,他攤開雙手,示意出了點問題,又指指浴室門,仿佛在說需要人幫忙。可是珍妮非但沒有一點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反而注意到霍頓衣服上的一點東西。她並未隨同他進浴室,而是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先對他勾了勾手指,然後指向他胸口的地方。一塊血跡。

她的眼睛睜大了,這次她的視線從霍頓長袍上的血跡挪向他的面容,看到了一張冒牌貨的臉。

她張大嘴巴,倒退一步,又一步,最後碰上了一根柱子,把呆若木雞的她撞得回過了神。眼看她就要打破神聖的靜默規矩、開口呼救,我從霍頓背後鉆出來,用氣聲說:“珍妮,是我。是海瑟姆。”

我邊說邊緊張地環顧院子。各人一切如常,未覺察到門廊下有何不同,然後我回過頭,看見珍妮愣愣地盯著我,眼睛睜得更圓,淚水盈滿眼眶。歲月印記淡去,她認出了我。

“海瑟姆,”她低語,“你來救我了。”

“是的,珍妮,我來了,”我輕聲道,心頭百感交集,其中至少有一種名為愧疚。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她說,“我就知道。”

她嗓門提高了,我有些擔心,焦急地又環顧一遍院子。她伸出雙手緊緊攥著我的手,擦身擠過霍頓,哀求地看進我的眼睛:“告訴我他死了。告訴我你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