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朝開野歌舞暗遺釵兒 小文吾諷諫高論舟水(第2/4頁)

當下一個十分艷麗的二八少女,身穿貼金的六尺長袖短褂,內套五光十色後襟拖得很長的古式襯裙,薰得異香撲鼻,系著當代少見的寬帶子,楊柳細腰隨風搖擺,好像亭亭玉立的花朵。好色之徒如果看到必將魂飛天外,為這位玉人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可是小文吾生來就不好聲色,面對來到眼前的這個少女,連眼皮都不擡,心裏厭惡,恨不得立即讓她離開。田樂的女藝人先向主人夫婦叩過頭,又向小文吾叩了頭,稍微退後一點兒,面對主客座席的中央坐下。常武滿面春風地遠看著季六說:“喂!季六,對這樣的名藝人,不來個開場白,就如同讀《源氏物語》的原著,枯燥乏味。你不僅武藝很好,還擅長猿樂(6) ,所以將你留下。趕快來一段。”季六假借帶有幾分酒意毫不推辭地說:“主公說得對,在下來一段。”說著取出扇子闊步向前,用雙手左右拉開裙子褶,跪在那個少女的左邊叩了個頭,把頭擡起來怪腔怪調地說:“東西東西,南北中央,敬告上座的大人君子。這位小女子來自鐮倉,名叫朝開野,是當今的名伎。初來乍到又是初學的新手,有什麽閃失差錯,請列位多多包涵。田樂的節目繁多,舉不勝舉,有咒師、侏儒舞、田樂、傀儡子、唐術、品玉、輪鼓、八玉之曲、獨相撲、獨雙陸、無骨有骨、延動大領之腰肢、蝦漉舍人之足仕、冰上專當之取袴、山背大禦之指扇、琵琶法師之物語、千秋萬歲之酒禱、腹鼓之胸骨、螳螂舞之頭筋、福廣聖之求袈裟、妙高尼之乞繈褓、形勾當之面現、早職事之皮笛、目舞之翕體、巫遊之氣裝貌、京童之虛左禮、東人之初上京,但那些都是男田樂所表演的。這姑娘雖也擅長男技,但她的拿手好戲是踩竹竿,走鋼絲。今日天色已晚,留待他日奉獻。今晚且跳個今樣舞,讓列位見笑。這是仿效桃花源故事的一段很好聽的曲子,名叫《山路之桃》。為其表演忝作開場之白。”說了一通跑回側室去。逗得女婢們,有的捧著肚子跑出去,有的忍不住笑了出來,有的笑得前仰後合,在四座的一陣歡聲笑語中,奏起悠揚的笛聲,敲起了大鼓、小鼓。這時朝開野從容起立,體態輕盈優美,唱道:

唱的是岐州、八壇的海濱,弓削山麓住著個卑賤的婦人。一日她帶著個同鄉的少女,去遊該國的八栗山。從溪水上遊流來個美麗的杯子。大概是山裏住著隱世的神仙。渴望尋路去探看,遠見白雲籠罩著山峰卻原來是一片三千年前的王母桃林。

聲音清澈悅耳,好似佛國的妙音鳥,舞袖翩翩,使人眼花繚亂。她揮動團扇如粉蝶起舞,桃花金釵在燭光下耀眼奪目。曲調的抑揚頓挫和節奏的快慢緩急,實無與倫比,超出一般藝人之上。常武夫婦和鈴子等,目不暇接看得目瞪口呆。在隔扇和拉門外邊,幾個探頭觀看的奴婢,你推我搡,頭摞頭眼並眼,悉心地觀看。

歌舞演畢,戶牧早令婢子拿來一套衣裳,送給朝開野。她就勢披在身上,跟著吹笛打鼓的婢子退了下去。四月下旬夜比較短,這時已聽到曉鐘,東方開始發白。小文吾已很不耐煩,藝人一走就忙向主人夫婦告辭,將待退去。常武不住挽留說:“何必如此心急,這裏和那裏都是我的家。這處新房是為遠眺而建造的。推開那邊窗戶可以看到墨田河,因此便命名為臨江亭。登樓遠眺可以看到牛島和葛西海濱,所以叫對牛樓。請到那裏一品清茶。”小文吾不便推辭,拿起身旁放著的腰刀待站起來,不知何時掉下的銀制桃花釵,夾在刀的絳帶上。他吃驚地回頭看看身旁侍立的婢子們說:“這是何人遺失的?是你們的嗎?”於是取下來遞過去。一個婢子接過去說:“這是朝開野之物。說不定是方才舞蹈時掄掉的。”小文吾聽了點頭說:“那就請你們一定交給她。”說著起身被帶領著登上對牛樓,常武讓婢子們把防雨窗都打開了。

當下小文吾四下觀看,樓上的東側掛著一幅匾額,有僧一山落款的四個大字:“對牛彈琴”。左右有一副竹聯,上面刻著唐王勃《蜀中九日》詩,字上並未著色。時維初夏,並非易觸愁緒的深秋,而這裏對小文吾來說卻可以看作是望鄉台,雖無北地的飛鴻,卻可看到在原業平思鄉的都鳥。他身倚欄杆凝神眺望,天已破曉,一抹浮雲橫空,宛如一幅彩色的圖畫。墨田河前方黑漆漆的牛島,猶如牛趴伏在水面,那邊碧綠的柳島,好像柳絲在碧波中蕩漾。滿誓(7) 在歌中把人世比作朝發而不知夕泊何處之舟,猶如漁翁駕一葉扁舟終生飄浮在碧波之上,時而東劃時而西漂。又如遠見葛西村的幾戶人家的炊煙,從南邊冉冉升起,而在北邊緩緩消逝。極目可見鐮田、浮田和行德之浦。旭日東升時遙望家鄉,想起孤寂思兒的父親和親戚之事,愁思滿懷無以排遣。常武安慰他說:“您不要如此憂愁。尺蠖欲伸且縮其身,人之富貴榮枯,皆由命運決定。您見到那邊的舟船嗎?有久系岸邊的,也有揚帆破浪的。系舟不能啟航,航船難以驟停。您之去留亦同此理。君臣之際,君是舟,臣是水。如將您比作水,水能浮舟而又可覆舟。自胤是愚昧的弱將,良莠不分,豈能知您之才?必被鄰國消滅無疑。某亦是千葉之同族,馬加光輝之侄,即使取而代之,孰能責怪?某並非不想效享德之例,讓自胤剖腹,使我兒鞍彌吾常尚做此城之主,然而尚未得到智勇雙全的軍師。今後您若能輔佐某,事成之時,定分給您葛西之半郡,望您慨允。”他趨膝向前,懇切地囁嚅耳語。小文吾聽了正色說:“想不到您同某談了如此機密之事。某素不學,是以所知聖人之教甚微,但尚可舉例推陳其利害。您只談到水與舟的反覆之理,而不明順逆之道。當知水浮舟為經,而覆舟為變。倘如只取其變以利己,而不取其經,則是亂臣賊子。君臣有禮,舟車有舵。君臣失禮,則有如舟車之失舵。即使一旦得利,也終不免滅亡。自古以來,臣弒君者,孰能持久?望您去掉不義的妄想,如能做千葉家的諸葛,則將流芳於後世,為子孫增光。某雖好武藝,而無才無識,怎能輔佐他人?若言吾志,寧為忠信之狗,不為作亂之人。”他毫不顧忌地據理回答。常武勃然大怒,拱著手一言不發,過一會兒忽然笑著說:“您說得有理,某也是那樣想,適才不過是以戲言試探,您遠勝過某之所想,切莫介意。且同進早餐,請到這邊來!”說著請小文吾下樓。小文吾下了樓梯便與之告別。還是由九念次送他回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