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丁堡(第5/42頁)

小巷蜿蜒而下,稍有點長,印刷店就在坡底的地方。巷子兩側有熱鬧的店家和住宅,但此時我所注意的別無他物,只有掛在那門口的幹幹凈凈的白色招牌。

A.馬爾科姆

印刷商,圖書經銷商

招牌上的大字底下印著:“圖書、名片、手冊、大報、信件等”。

我伸手觸摸著店名的黑色字母。A.馬爾科姆,亞歷山大·馬爾科姆,詹姆斯·亞歷山大·馬爾科姆·麥肯錫·弗雷澤。也許吧。

再等一分鐘,我又要不敢邁步了。於是我推門進去。

屋裏最靠前的是一排寬寬的櫃台,其中有一扇可以打開的翻板,側面的架子上擺放著幾盤鉛字。另一側的墻上釘有各色的海報與告示,無疑都是樣品了。

通往後屋的門打開著,可以看見一架印刷機笨重而棱角分明的輪廓。伏在印刷機上,背對著我的,是詹米。

“是你嗎,喬迪?”他問,沒有轉過臉來。他穿著襯衣和馬褲,一手拿著把小小的工具,正在擺弄著機器的內膽。“你去得夠久的。有沒有搞到那個——”

“不是喬迪,”我的聲調高得有點兒異乎尋常,“是我,”我說,“克萊爾。”

他非常慢地直起身子。他留的長發梳成一條深棕紅的辮子,濃濃的色澤閃著古銅色的亮光。在他轉身之前,我來得及注意到他束發用的是一根整齊的綠色絲帶。

他看看我,沒有說話。一絲震顫掠過那強壯的頸部,他咽下口水,還是什麽也沒說。

依舊是那張明朗而友善的臉,那維京人高聳而平直的顴骨上方輕揚起一對深藍色的眼睛,寬寬的嘴唇兩角微翹,仿佛永遠有個微笑藏在那兒,一觸即發。當然,那眼角和嘴邊的皺紋加深了。鼻子有些許異樣,筆直的鼻梁靠近基部的地方變寬了點兒,那是一道斷骨後久已痊愈的舊傷疤,讓他多了幾分兇悍,我心想,不過同時也減了幾分孤傲之氣,讓他看起來有一種新的粗獷的魅力。

見他久久地望著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穿過櫃台的翻板走了過去,清了清嗓子:“你的鼻子是什麽時候折斷的?”

那寬闊的嘴角微微一擡:“大約是我上次與你告別之後的三分鐘——外鄉人。”

他的話裏有些猶豫,喊我的口氣幾乎像是在提問。我們之間近得不足一尺,我試探地伸手摸了一下他那傷口的細線,鼻梁骨頂住古銅的肌膚顯出一道白色。

他向後一縮,仿佛有電火花劃過我們倆之間,刹那間粉碎了他先前平靜的表情。

“你是真的!”他小聲說道。我先前就覺得他臉色很白,此刻,所有殘留的血色悉數褪盡。他雙眼一翻,頹然倒地,連帶著印刷機上原先擺著的紙張和零碎物件也紛紛墜落——作為一個如此高大的人,他摔倒得竟這般優雅,我漫不經心地想。

那不過是一陣昏厥。待我跪倒在他身邊松開了他喉頭的領結,他的眼瞼已經撲閃起來。此時我已沒有絲毫疑問,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扯開了他領口厚厚的亞麻。它當然還在,那鎖骨上的小小的三角形刀疤,拜皇家龍騎兵第八隊之喬納森·蘭德爾上尉所賜。

他慢慢地恢復了平日健康的血色。我往地下盤腿一坐,把他的頭枕在我的大腿上。他的頭發在我手中濃密而柔軟。他睜開了眼睛。

“很糟糕,對吧?”我微笑著俯視著他,我們成婚的那天,他曾對我說了同樣的話,也是同樣地把我的腦袋捧在膝頭,一晃已經二十多年。

“很糟糕,恐怕有增無減啊,外鄉人。”他回答說,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閃過一絲笑容。突然間,他坐了起來,瞪著我。“天啊,我的主啊,你確實是真的!”

“你也是。”我揚起下巴望著他,“我以……以為你死了。”我本想顯出輕松自如的樣子,但我的嗓音背叛了我。淚水從臉頰上奔湧而下,他摟緊了我,襯衣粗糙的布料接住了我的眼淚。

我開始顫抖,所以許久之後才意識到他也在顫抖,出於同樣的原因。我們坐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只是擁在彼此懷中哭泣,任由二十年的渴望汩汩地淌下我們的臉龐。

他的手指緊緊地纏在我的發間,被扯松了的頭發披散到我的脖子上。松脫的發卡順著我的肩膀灑落而下,猶如冰雹般叮叮咚咚地打在地上。我自己的手指攥緊了他的前臂,掐進了他的亞麻衣裳,好像生怕他的軀體如果不被束縛住便會隨時消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