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丁堡(第4/42頁)

“勞駕,”一個面包店小夥計走過我身邊,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我在找一個印刷商——馬爾科姆先生,亞歷山大·馬爾科姆。”我感到一股恐懼與興奮交匯在我腹中,如果愛丁堡根本沒有什麽名叫亞歷山大·馬爾科姆的印刷社店主呢?

答案是,確有其人。小夥子的臉先是沉思著扭曲起來,繼而又舒展開了五官。

“哦,是的,夫人——就打這兒下去,在您的左手邊。卡法克斯巷。”他一點頭,夾緊了胳膊底下的面包,重新投入了人流湧動的大街。

卡法克斯巷。我側身擠進了人群,沿著建築物的邊緣走去,以防被不時從高處窗口潑下的汙水濺到。愛丁堡幾千人口所排放的汙水統統經由鵝卵石街巷的陰溝排出,依靠重力作用和頻繁的雨水來維持城市的可居住性。

這時候,皇家一英裏寬闊的大街對面,卡法克斯巷低矮而暗沉的入口赫然展開在我眼前。我怔住了,呆呆地望著前方,劇烈的心跳足以從一碼之外聽見,如果有人在聽的話。

雨將下而未下的樣子,空氣中的潮氣讓我的頭發卷曲起來。我把發卷從額頭推開,在沒有鏡子的情況下盡力地整理著一頭亂發。繼而,瞥見前方有一扇平板玻璃的窗戶,我趕緊湊上前去。

布滿水汽的玻璃霧蒙蒙的,但還是映出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瞠目結舌的樣子,滿臉通紅,但除此之外還算是張看得過去的臉。而我的頭發卻已不失時機地卷成了一頭瘋狂的亂麻,四下裏從發卡間掙脫出來,儼然是美杜莎發型的完美翻版。我煩躁地扯掉了發卡,開始盤起我的發卷。

店裏有個女人正伏在櫃台上。她帶著三個小娃兒,我心不在焉地旁觀著,只見她放下手中的買賣,轉身不耐煩地教訓起他們來,用手提包撲打著中間的那個孩子,那男孩剛剛擺弄完地上水桶裏種著的幾株新鮮的茴芹。

這是一家藥房。我一擡頭,見大門上書寫著“霍氏”的招牌,激動地意識到我認識這裏。我暫住愛丁堡的那會兒,曾經在此買過草藥。打那以後,櫥窗裏的陳設明顯有所添加,加了一大罐有色藥水,其中懸浮著一具略顯人形的東西,興許是豬的胚胎,興許是嬰兒期的狒狒,咧開著嘴的扁平五官壓在圓柱形的罐壁上,模樣令人很是不安。

“好吧,至少我比你可好看多了!”我摁下一枚不聽話的發卡,喃喃自語道。

也比店裏的那個女人要好看點兒,我心想。她結束了交易,正把錢袋塞進手提包,消瘦的臉上皺起了眉頭。她的膚色是那種城裏人常有的蒼白,皺紋很深,清晰的褶痕從鼻子延伸到嘴邊,眉頭緊蹙著。

“你這小耗子,讓魔鬼逮了去算了!”一行人嚷嚷著走出店門時,她生氣地責罵著小男孩,“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叫你把爪子揣兜裏!”

“打擾一下。”一種難以抗拒的突發的好奇推著我走上前去,打斷了她。

“哎?”一下子從母性的規勸中被分了神,她茫然地看著我,近距離下她更顯得有些憔悴。她緊縮著嘴角,嘴唇向內翻折進去——無疑是因為掉了牙齒。

“我忍不住在羨慕您的孩子們,”我盡力顯示出即興的愛慕之意,露出和藹的微笑,“多漂亮的小寶貝兒!告訴我,他們都幾歲了?”

她驚訝地垂下了下巴,證明她確實掉了好幾顆牙。沖我眨了會兒眼睛之後,她回答道:“哦!是這樣,您真客氣呀,夫人。啊……瑪斯麗十歲了,”她向著正用袖口擦著鼻涕的大女兒點了點頭,“喬伊八歲——快別把手指頭塞鼻子裏了,你這臟孩子!”她輕聲地責罵著,然後轉過身自豪地拍了拍最小的孩子的腦袋,“小波莉嘛,今年五月剛滿六歲。”

“真的?”我凝視著這個女人,露出了驚愕的表情,“看不出來,您的孩子都這麽大了。您一定很年輕時就出嫁了吧。”

她不無驕傲地微笑著。

“哎喲,沒有!沒那麽年輕,我生瑪斯麗那年也就十九歲。”

“真不可思議。”我衷心地表示驚嘆,從兜裏掏出幾個便士,分給孩子們每人一個。接過硬幣,他們羞澀地點頭致謝。“祝您日安——恭喜您有這麽可愛的家人。”我說完一轉身,微笑著揮手離開。

十九歲生了大女兒,而瑪斯麗現在十歲。她只有二十九歲。而我,感謝良好的營養、衛生和牙科醫術,並幸免了多次懷孕生產與重體力勞動的拖累,看起來比她著實年輕好多。我做完深呼吸,把頭發捋到腦後,邁進了卡法克斯巷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