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4/15頁)

“但願你不是從我這兒學會這麽講話的。”母親說。

“對不起。我要魚肉,你隨便吧。”

她輸入食物的名字,將折疊小桌拉開,靠在上面,看著傑斯。他這會兒就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出什麽事了?”

他把事情講了一遍。

“那太荒唐了。”母親說,“你不可能是。我測驗了三次,他們才讓我懷霍墨——你父親的孩子。從小我就告訴過你了。”

“他們不信。”

母親也不信。但她看上去十分不安,像是嚇壞了。“別擔心,媽媽。他們什麽都證明不了。”

母親一邊聳聳肩,一邊咬著手掌。傑斯討厭母親咬手的樣子,他從地板上站起來,走到放有折疊床的墻邊,將自己的床放下,跳上床,盯著天花板。從小時候起,他就把吊頂板上的汙痕當成一張臉。他很小的時候夢到過那張臉。有時候它像一個魔鬼,會把他一口吞掉;有時候是他父親,雖然走遠了卻依然在注視他。六歲那年,母親給他講了父親的事,傑斯才知道他想象得沒錯:那就是他父親,他父親是個魔鬼。

母親為什麽這麽害怕?

傑斯很想讀一讀她的想法,他從沒這麽做過。他偶爾會看看她的即時思維,卻從不會去讀她的深層思想。他很害怕看到她咬手的樣子,討厭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一臉呆滯地坐在椅子上,討厭她明明知道他問她的每一個問題,卻對任何事心灰意懶——他出自本能地害怕她的記憶,所以不想知道。

他經歷過的別人的記憶,真實得就像是自己的;只要讀過他們的思想,他就容易混淆,哪些是別人的經歷,哪些是自己做過的事情。夜深時分,他躺在床上任由思想飄蕩,到附近的房間裏探險,他當時已習慣了這種悄悄聆聽別人心聲的天賦,但還無法探索更遠的地方。還沒有人懷疑他進入過他們的思想。他們一如既往地糾結著自己的想法,保存自己的記憶,回味自己的夢境,根本沒意識到有人偷窺。傑斯幾乎不曾純潔過,自從探索了那些記憶,他就化身為那些男男女女,經歷他們的故事,做著他根本想象不到的鄰居們會做的事。在記憶中,傑斯打過他的孩子,在社會底層的鬥毆中殺過人,偷過雇主的東西,破壞過電力系統——這就是他讀過思想的那些人,所做過的最難忘、最痛苦,或是最振奮的事情。對於一個天賊來說,最困難的莫過於在夢醒時分,分清楚哪些事情自己真的做過,哪些沒有。

他竭力避免母親的記憶令他產生類似的困擾。

可她是那麽心驚膽戰,這會兒還坐在桌邊,一邊啃手一邊等晚飯送達。你在害怕什麽?傑斯在心裏問母親,就因為別人指責我是個天賊?可他們毫無證據,你為什麽害怕成這樣?

終於,他盯著母親,開始讀她的思想。她在叛亂前嫁給了霍墨·沃辛,因此得到注射森卡的特權,等待著他回來時被喚醒,星艦飛行員的妻子都這樣。一天,她被喚醒了,身體的灼痛感還未褪去,記憶也才剛剛被輸送回大腦,就有穿著白色無菌服的人十分友善地告知她,她丈夫死了。在休眠室外,另一些不那麽友善的人給她講了他的死因,以及他在死之前都幹了些什麽。從她的角度看,她幾分鐘前才見過他,就在他們抽走她的記憶之前;他們吻別,她似乎依然感覺到他嘴唇的力道;可現在他死了,已經死了一年,因為他們覺得現在喚醒他的遺孀才安全。他是個殺人犯,是個魔鬼。她甚至沒有懷他的孩子。

你為什麽要生下他的孩子,媽媽?傑斯在母親的記憶中尋找答案,全然忘了初衷,他本想知道她為什麽害怕。不過不要緊,他的好奇和母親的恐懼殊途同歸。她想懷上霍墨的孩子,霍墨的兒子,是因為霍墨的父親——老尤利西斯·沃辛告訴過她,她必須給他生下男孩。

尤利西斯·沃辛有一對傑斯每天在鏡子裏都看見的藍眼睛,純粹、深刻、毫無瑕疵的藍,猶如神明擦去了眼中的汙垢,讓鮮活世界裏的一片藍天閃耀在眼中。他看著年輕的烏玉爾,那個當飛行員的兒子帶這個女孩兒回來見他。女孩兒不知道他從她身上看到了什麽,讓他顯得那麽疑惑。“我不知道,”老尤利西斯說,“我不知道你有多堅強。我不知道接納霍墨進入內心後,你自己的個性還能剩下多少。”

“別這麽說,你嚇到她了。”霍墨說。

我不想聽見你的聲音,傑斯對母親記憶中的父親說。我不是你的一部分,我沒有父親。

“我不怕你。”烏玉爾說。她是在對霍墨還是對尤利西斯說?“我比你想象的要堅強。”可她當時的想法是:即便失去自我,成了半個霍墨,我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