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Getting Home

天剛蒙蒙亮,他們就出門了,一共二十二個人,駕駛著十一副馬拉雪橇。拉瑞德負責帶路,自打九歲當上護林員以來,這是他頭一次被算作他們正式的一員。他總共標記了四十四棵樹,每組人砍四棵。父親和他一組打頭陣。

他們一組接一組來到拉瑞德剝過樹皮的樹邊。兩個人拿著斧頭和鋸子停在第四棵樹邊。他們將砍掉那棵樹,把它拖到第三棵樹邊,再砍掉第三棵樹,然後返回第二棵樹,再回到第一棵樹,最後回家。每組人都這麽做,而最可靠、最了解樹林的人和最結實的馬,會去砍最遠的樹,因為他們把木料帶回去的路是最長的。這一次,拉瑞德和他父親擔當最後一組。他們都有這個資格。

夜幕降臨,只剩下了六個人,該紮營了。他們用雪橇拉來編條和木杆,足夠為馬匹搭建一個馬廄,為人搭建一個大棚子。他們只花半個鐘頭就搭好了,畢竟每年冬天都要搭一回;仲夏的時候,他們在公共耕地上也會搭這種棚屋。

“很為自己驕傲吧。”詹森說,“噢,我嚇到你了嗎?”

拉瑞德撣掉身上結了冰的葉子和雪。“你不懂,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被嚇一跳是什麽感覺。”

“時不時,我也會被嚇到。”

“我幹嗎要驕傲?”

“你是領隊呀,你帶路、發令、指出哪棵樹該砍,他們全得照辦,真了不起。”

“別笑話我了。”

“我沒有,你當得起這褒獎,就像我第一次獨自巡航時一樣,那是儀式般的航行。我活了夠久了,但每當看見年輕人在尚未意識到擔子的沉重前就勇敢地擔起責任時,就情不自禁地愛他們。現在是你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

“的確。”拉瑞德說,“直到你把什麽都說了出來,把氣氛全破壞完了。”

“想不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什麽意思?”

片刻後,眼前的景象就替換了他自己的視線。他看到了今天早些時候詹森看見的他——拉瑞德帶著特別嚴肅的表情在和大人說話——只是現在,他看到了大人們當時被遮住一半的笑容,他足夠友善(大家都喜歡他),卻依舊有點盛氣淩人;他依舊是個少年,卻假裝已經長成了男子漢。當這段視頻消失時,他不禁滿心羞愧。他跟詹森拉開距離,躲進了濃重的夜色中。

“我還以為你已經在雪地裏遊蕩夠了。”詹森喊道。

“你和賈斯蒂絲!你們,你們彼此看過別人眼裏的自己嗎?”

“經常。”詹森說著,朝他走近。

“這麽做有什麽好處,除了叫我丟臉?”

“現在,再來一遍。”

“不要。”

抗議無效。一段景象再次呈現,不過這次是拉瑞德自己的記憶,當時的感覺也同時浮現。

他乘著雪橇在隊伍前頭領路,和父親討論著幹活的事情,向圍著的幾個人解釋為什麽選擇那些樹。只是此時,他體會到的苦澀和羞愧就像彩色的玻璃,將一切都染成了深色。他重溫了自己一整天都感受到的快樂,只是現在他覺得自己更像個傻瓜,所以很生氣。

“夠了!”他喊道。

“拉瑞德,怎麽啦?”父親的聲音從營地傳來。

“沒事,爸爸!”拉瑞德朝他喊道。

“天黑了,要是什麽都看不到,就回來吧!”

拉瑞德還來不及回答,賈斯蒂絲又為他帶來另一段景象。是同一天的同一段記憶,但不是詹森的或他自己的,而是父親眼中的他。整整一天,看著拉瑞德滔滔不絕地說著話,父親都覺得他傻得可愛,父親又想起了他小時候的樣子,想起他那時的一舉一動,以及自己初為人父那一天的表現;他想起少年拉瑞德為了榮耀、信仰,或為了成為男子漢,拖著凍僵的身體,緊緊抱著一塊河冰;愛和欣賞是那麽強烈,以至於景象結束的時候,拉瑞德眼中噙滿了淚水。他沒做過父親,卻體驗了做父親的滋味:會想念一個永遠消失的孩子。他從未抱過那個小男孩,那男孩就是他自己。

“你對我做了什麽?”他輕聲說。

一根小樹枝在他頭頂上哢嚓斷裂,積雪落在他們身邊。

“最後一次。”詹森答。

拉瑞德自己記憶中的那段場景再次出現。這回,他比上次更清楚地看著自己,不輕信快樂,也不介意嘲諷,像是時隔多年之後回頭重溫記憶。他看見自己很年輕(沒所謂),看見自己很開心(反正開心不了多久),他清晰地記得覺察到自己愚蠢後的痛苦。他看到的自己比父親眼裏的要深沉得多,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走在時間長河裏的少年,每走一步,都既是對童年的回顧,也是向成人的邁進。愚蠢的快樂、羞愧、愛,這三者的結合有了意義,而在此之前沒有。關於今天的景象引起了某種強烈的情感,令他的整個生命為之一顫。可拉瑞德想不明白今天為什麽會如此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