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3/6頁)

“你當然能!誰都能!這不正常,他們為你做過什麽?你有權過自己的生活。”

“誰都可以,唯獨我不行。我,貝妲·海蒂斯,是一個不能只顧自己的人,我就是這種人!如果你想找那樣一個人,請另就高明!”她一頭沖出公寓,跑到地鐵站,回到家,帶上門,撲在沙發上抽泣,一直哭到父親在另一間臥室沒好氣地喊她。她走了進去,愛憐地撫摸他的額頭,直到他入睡。

弟弟妹妹們都在家的日子,貝妲還能借口說生活多姿多彩,如今卻沒了托辭。現在她是他們生活中唯一的中心,漸漸被拖得身心疲憊。起初是沒完沒了的家務和卸不去的壓力(但她變得更加堅強,更快地適應了新生活,最後明白自己根本沒有其他出路),到後來完全是出於孤獨,即便她的耳根從未清凈過。

“貝妲,我在繡花呢,人家都待在富麗堂皇的房子裏,用真棉布繡,可說歸說,靠你父親的那點撫恤金,咱們又買不起。你瞧,我繡的這朵花兒漂亮嗎?要不是一只蜜蜂?誰說得清呢,花和蜜蜂我都沒見過,可你難道看不出這是一朵漂亮的花兒嗎?謝謝你,親愛的,這是一朵漂亮的花,對吧?人家待在富麗堂皇的家裏用真棉布繡呢,可惜靠你父親的那點撫恤金,咱們家絕對買不起,對吧?所以這是化纖布。這就是刺繡,你能看看我繡的這只可愛的蜜蜂嗎?可愛嗎?謝謝你,貝妲乖乖,你真有辦法,能讓我高興。我繡花呢,你瞧。哦,親愛的,是你父親在叫人吧。我得去看看——哦,還是你替我跑一趟吧,謝謝你。要是你不介意,我還是坐在這兒繡花好了。”

進了臥室,是令人窒息的靜默。一聲痛苦的呻吟。在床單和毛毯下,從髖部生出的兩條腿陡然(從胯下不到兩厘米的地方)而斷,余下的一截床平坦、光滑,就像沒有人睡過一樣。

“還記得吧?”看著她替他擺好枕頭,端來了藥,他嘟嘟噥噥地說,“你還記得達爾夫三歲那年吧,他走進來說,‘爸爸,你應該睡我的床,我睡你的,因為你和我一樣矮。’真是個傻小子,我提起他抱了一抱,恨不得勒死那小兔崽子。”

“不記得了。”

“科學什麽都能解決,卻偏偏治不了一個男人,讓他失去了雙膝和腿,連他媽的膽子都沒了。但偏偏留下一樣,謝天謝地,就一件。”

她不願替他洗澡。地鐵在鐵道口從他身上斜壓了過去。如果他被帶翻一個身,恐怕要攔腰截成兩段,當場死於非命。他被齊根軋斷了大腿,腸胃紊亂,大小便失禁,腿不過是一塊骨頭。“不過他們留給我的也夠用了,”他得意地指出,“夠我生兒育女。”

日子一天天地過,沒有個頭,貝妲都不願想艾伯納·杜恩,不願承認她一度有機會拋下家人(那樣該有多好),過上自己的生活(那樣該有多好),逍遙自在一陣子(要是我沒有——不行,不行,我不能那樣想)。

後來有一天,貝妲出門購物,母親打算做一盤沙拉,結果刀割破了手腕,她顯然忘了緊急呼救按鈕只在幾米開外,因為貝妲還沒到家,她就流血而死,一絲驚訝和意外僵在了她的臉上。

貝妲那年二十九歲。

沒多久,父親開始旁敲側擊,說什麽一個男人的性欲並不因為不用而消減,反而會增加。她咬著牙,沒搭理他,終於在一個夜裏,他也死了。醫生說這不過是時間問題,那次事故已經嚴重地毀了他的身體,說句實話,要不是護理得這麽細致,他也活不了這麽久。你應該自豪才是,姑娘。

這一年,她三十。

她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父親的撫恤金繼續發放——政府對交通部門的事故受害者還算厚道。她直勾勾地盯著門,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直渴望著離開。可話又說回來了,到了外面,自己究竟能幹些什麽呢?

四壁仿佛囚籠。父母臥室的平板床還是父親終日躺在上面的樣子,至少從他截肢往下的部分還是。但等她發現自己將毯子卷成兩條腿的形狀,放在從沒出現過兩條腿的地方,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要發瘋了。

她收拾了僅有的幾件行李(其他的都是父母的,而他們已不在人世),出了公寓,去了附近的殖民接待室,因為她實在想不出如何了此殘生,不如一走了之,去一個殖民地,工作到死為止。

“請問姓名?”櫃台後的那個男人問。

“貝妲·海蒂斯。”

“這是你邁出的精彩的一步,海蒂斯小姐——未婚,是嗎?殖民是帝國為打贏這場戰爭而定的新戰略。通過和平演變,你懂的。你說你叫海蒂斯?這邊請。”

你說你叫海蒂斯?他為何面露驚訝的神色?那麽興奮(或者說驚慌)?她跟著他進了一條走廊之隔的屋子,這間屋子舒適、便利,只有一扇門。門口立著一名警衛,她戰戰兢兢地想,肯定是搞錯了,媽咪寶貝想控告她,她是冤枉的。可是,你又該怎麽向自認從不出錯的人證明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