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布靈頓

亨平地區位於海邊,到處都是大片的鄉野。天氣好時,總有浪花輕拍岸邊的巖岸和亂石,好像老狗舔舐著主人的手指。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向下望,可以看見遠處田野上散布的大塊巖石,仿佛是從地裏鉆出來的一樣。河水在緊窄的山谷間穿行,拼盡全力破開了一條通往大海的道路,最後從一座四十尺高的懸崖上一躍而下。到處都是在巖石間跳躍著的羊群,埋首尋覓著可以啃食的草根。幾千名亨平人就在這裏照料著他們的羊,間或從巖石間挖點野菜。他們的生活乏善可陳,仿佛只剩下從地裏刨食,以及最基本的人際交往。

我不需要吃東西,但有人陪伴總好過形單影只。亨平人從不問問題,也從不回答問題。這是整個布靈頓最荒僻的地方,想找個城鎮都難。因為這裏的人們只建幾棟茅草屋,然後整家人住在裏面。我從沒在方圓一千米內找到超過二十個家庭。

這種相互隔絕並非出於天性,而是為自然所迫。因為土地貧瘠,不足以支撐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而人們竟也不覺得貧窮,大概是因為左鄰右舍的生活都一樣簡樸的關系。

盡管彼此相距甚遠,但他們卻彼此守望相助。如果有哪家的茅舍被風暴摧毀了,他的鄰人會默默前來幫忙重建;如果哪家的頭羊死了,他的鄰居會牽來一頭小羊,然後悄然離去。偶爾他們也會聚集在某個人家裏,分享一些又臭又長的傳說故事,唱幾首孤單的歌,分享他們對平靜生活的熱愛。

在過去的一年裏,我去過很多地方。但不知怎的,亨平卻讓我覺得很舒服。好吧,或者說,這地方滿足了我心底某種奇妙的需要,讓我願意忍受所有的不舒服。這感受很微妙,但卻無可置疑。

這裏的人們帶著審視的目光看待我,因為我是從山那邊的西部來的。那邊那些開化了的人們種植著更肥沃的土地,並以鄙視亨平人為樂,甚至把那些低智商的小孩子叫作“亨平人”。我在這座山嶺裏度過了一整個星期,都沒有任何人和我說話,直至我的形單影只喚起了他人的同情。那天,我站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看著下方遠處的一個牧羊人,拼命想要把他的羊群趕過一座馬鞍狀隆起的斜坡,以穿過貧瘠的山谷,找到另一片草地。不尋常的是,他沒有牧羊犬,羊群不停地向左右散開,而不肯攀越斜坡。最後,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坐倒在一塊巖石上,看著他的羊群散開在這早已寸草不生的山谷裏,徒然地尋找著草根。我走下山,在他身前幾米處站住,看著羊群。我沒有說話,因為本就無話可說,但出現在他面前,就已是我的邀請了。

那名牧羊人接受了邀請,他起身驅趕羊群,用那種低沉而粗啞的聲音吼叫著。羊群開始移動。這一次,它們向左方散開時,我就把它們趕回去。於是,牧羊人在右,我在左,我們就這樣驅趕羊群翻過了斜坡,越過山嶺,最終來到長著濃密長草的斜坡上。

我和牧羊人在山谷間坐了一整個下午。雖然彼此相距甚遠,卻仍幫他看顧著羊群。偶爾有幾只遊蕩到我這邊,就把它們趕回去。他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我,也沒有對我說什麽。這讓我不由得猜想,自己是不是倒黴地撞上了一個不會說話的亨平人。當太陽西斜,靠近地平線時,他起身把羊群趕上一條更輕松的回家的路。我沒有跟上。因為接下去的路,那牧羊人已用不著我的幫忙就能應付了。但他向前走了一段,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過來示意我跟他回家。

我跟他走了幾千米,到了一個由幾棟低矮的茅草屋組成的小村。這些房子看起來像幾個小山包,房頂都是夏天的草曬幹後的黃色,房子裏面卻很溫暖。盡管亨廷頓和一年四季溫暖如春的璜城幾乎位於同一緯度,但這裏寒冷的海風一刻也不停地從北方吹來,帶來亨平海的冰冷水汽。夏天時,這裏的夜晚也同樣冰冷難熬;冬天時,夜晚更是冷得足以把任何膽敢在日落後出門的蠢貨凍成雕像。幸而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沉入大地中,或者從周身的空氣裏抽取熱量。因此,不管周圍有多冷,我仍能保持體溫。但招待我的這些人並不知道。對他們來說,我只是一個對本地氣候一無所知的可憐人,每晚都滯留在外,仿佛在等待死亡降臨。

可能這也是牧羊人邀請我回家的原因,關於我的傳言在這附近流傳甚廣,他們清楚沒有人曾邀請我回家過。我就在外面的山嶺間度過了好些個日夜,卻還活著。這讓他們覺得我多少有點神神怪怪的,並因而對我敬畏有加。而當我向那牧羊人表明我並非來者不善後,他們就輕易接受了我。當然,並不是說他們就把我當成了自己人,他們只是願意跟我分享這簡陋的房子,以及這少得可憐的晚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