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章

拉裏一覺醒來,醉意還沒有完全消去,嘴裏一種給小孩當過便壺的滋味,頭腦裏的感覺則像是來到了一個本不該來的地方。

這是張單人床,床上卻放著兩只枕頭。他聞到一股煎肉的味道。他坐起身,向窗外望去,紐約又是一個灰蒙蒙的天。他想起的拉裏在門廳過道裏找到一個黑人婦女,她神色疲倦地告訴拉裏,艾麗斯·安德伍德可能正在24樓上編制存貨清單。乘電梯上樓的時候,他感覺到電梯裏其他人的目光悄悄地、謹慎地掃過他的額頭。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額上卻留下了極不雅觀的凝固血塊。

24樓是一家日本照相機公司辦公的地方。拉裏在走廊裏來來回回踱了將近20分鐘,他覺得自己就像羊群裏鉆出來的一匹馬。樓裏隨處可見西方國家的董事,不過日本人很多,他6.2英尺的個頭更像是羊群裏的高頭大馬。矮個的男人和女人們向上斜著眼睛,瞟著他前額上凝固的血跡和沾著血的茄克衫袖子,東方式的無動於衷讓人很是不安。

在一株高大的蕨類植物後面露出一扇門,門上寫著“保管員與房屋管理”,拉裏終於認定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試著轉動把手,門沒鎖,他推門走進屋裏。他母親正在裏面,穿一件皺巴巴的灰色制服,腳上套著彈力長襪和縐布鞋子,頭發用一只黑色的發網緊緊地罩祝她背對著拉裏,一手拿著夾紙板,看來正在清點擺在高架子上的那些盛噴霧清潔劑的瓶子。

一種強烈的犯罪般的沖動,讓拉裏直想轉身逃出去。回到與母親的公寓相隔兩個街段的車庫,拿回他剛剛交付給法克的兩月租金。就那麽走進去,擺動身體跳起舞。到哪裏去跳呢?任何地方。巴港,緬因,坦帕,佛羅裏達,鹽湖城,猶他。任何地方都是好地方,只要輕松自在地離開這間散發著肥皂味的小房間。不知是因為熒光燈的照射還是額上的傷口,他感到一陣該死的頭痛。

哦,別再發牢騷了,你這可惡的膽小鬼。

“嗨,媽媽。”他說。

她微微吃了一驚,可是並沒有轉身。“這麽說,拉裏,你找到住宅區的路了。”

“是的,”他用腳在地板上來回地蹭著,“我很抱歉。昨晚我應該打電話給你。”

“可不是嗎,好主意呀。”

“我跟巴迪在一塊來著。我們……呃……我們去串門了。到鎮上去了。”

“我猜就是這事,不然也差不了多少。”她用腳鉤過一個小凳子,站上去,開始數架子最高層上擺著的地板蠟瓶子,邊數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輕輕點著。她必須盡力擡腳才能夠到那些瓶子,衣服也跟著向上牽起,露出長襪的褐色邊緣。透過網狀的絲襪,他可以看到她白晳的大腿。他把眼睛轉開去,信馬由韁的思路突然把他帶到諾亞的客廳深處的角落立著一只老爺鐘。法蘭妮·戈德史密斯就是聽著老爺鐘有節奏的滴嗒聲長大的。它評判著這個房間,這個法蘭妮從來沒有喜歡過的房間,這個甚至會讓她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裏心懷憎恨的房間。

她最喜歡的房間是父親的工作室,地方不大,連著正房和谷倉,門也是小小的,最多5英尺高,快要被廚房古老的木頭溫室遮住了。單是這扇門就讓人生出無限的遐想:它那麽小,又那麽隱蔽,後面藏著的仿佛是神話故事和幻想的仙境天國。後來她長大了,長高了,過這道小門時也得像父親一樣低頭彎腰。除非萬不得已,她母親決不會踏進工作間半步。這是一道《愛麗斯漫遊奇境記》的門,有段時間,她的“遊戲”——一個連父親都不肯告訴的秘密——就是想象某一天她打開這扇門時,發現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工作室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會另外找到一條從奇境通向霍比頓的地下道,一條雖然低矮卻很舒適的隧道,圓拱形側壁和頂棚都是泥土堆成的,堅硬的樹根在頂篷上縱橫交錯,碰上哪一塊,都會給你的腦袋留下記號。隧道裏聞不到潮濕的泥土和空氣,也沒有齷齪的蟲子和蚯蚓,而是彌漫著一種樟樹的芬芳和烤蘋果餅的香味,這股香氣會把你帶到前面的食品室,在那裏,比爾博·巴金斯先生正在為自己舉行101歲的生日晚會

……

當然,舒適的隧道從來沒有出現過,不過對於在這棟房子裏長大的法蘭妮·戈德史密斯來說,擁有這個工作間(有時候父親稱之為“工具室”,母親則稱之為“你爸爸喝啤酒的肮臟去處”)就足夠了。那裏有古怪的工具和奇形怪狀的小玩具,有巨大的櫃子,櫃子裏有上千個抽屜,每一個抽屜都塞得滿滿當當,釘子、螺帽、刀片、砂紙(三種型號的砂紙:細的、中粗的和粗的)、刨子、水準儀,以及所有她當時叫不上名字、如今仍然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工作間裏的光線十分昏暗,只從房頂垂下一只掛滿了蜘蛛網的40瓦燈泡,燈光總是對準父親工作的身影。屋裏彌漫著灰塵、油汙的氣味,還有煙鬥冒出的煙味,她現在似乎得出一條規律:每個做父親的都必定抽煙。煙鬥、雪茄煙、紙煙、大麻煙、印度大麻煙、萵苣煙,反正逃不出一個煙字,因為煙味是她童年時代不可缺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