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5章(第6/20頁)

大約從去年開始,莫利和吉姆就成了來這兒看她的僅剩的兩個人。其余的人似乎忘了她還活著,她對此十分理解,因為她已活過了她該活的歲數。她就像一只恐龍,無事可幹卻仍有一副活著的軀體,正當的位置是該在博物館(或墳墓中)。她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麽不來看她,但她無法明白他們為什麽不回來看看這片土地。這塊地方上所剩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只是當初大片地產中的一塊地而已。但是,它是他們的土地。黑人們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關心土地,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人已開始因為這塊土地感到恥辱。他們到城裏尋求發展,大多數人像吉姆一樣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一想到將臉從這塊土地上扭開的黑人們,心裏就有無名的痛。莫利和吉姆前年曾打算給她裝一個沖水的衛生間。這個提議遭到她的拒絕,他們覺得受到了傷害。她試著向他們解釋,但莫利反復說的一席話就是,“阿巴蓋爾曾祖母,你106歲了。你認為我會怎麽想呢,在知道你在室外僅10度的時候仍要出去上廁所?你難道沒想過寒冷的刺激會傷害你的心臟嗎?”

“當上帝想召我去的時候他就會召我去。”阿巴蓋爾平靜地說。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編織。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她沒能看見他們相互翻了翻白眼。

有些東西你是不可以放棄的。這似乎又是一件年輕人所無法理解的事情。1982年——她100歲那年,卡蒂和戴維給她買了一台電視,她接受了。獨處時,電視是幫著打發時間的好工具。但當克裏斯托夫和蘇茜來說他們打算幫她裝上自來水時,她就像拒絕莫利和吉姆關於洗手間的提議一樣拒絕了這個提議。他們認為那口井水太淺,如果再有一個像1988年那樣的夏天它就會幹涸。這話一點沒錯,但她繼續說著“不”。他們認為她已經老糊塗了,她一點一點地衰老,就像地板一層一層地上著油漆,但她自己卻認為思維還和以前一樣清晰。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坑裏撒了一些石灰,收拾停當,又步履蹣跚地重新回到陽光下。她總是保持著這廁所的氣味芳香,但無論味道如何好聞,它都只不過是一個破舊而陰濕的地方。

當克裏斯和蘇茜提出給她裝上自來水時,上帝的聲音就仿佛在她的耳畔低語。當莫利和吉姆想給她買一把帶操縱杆的中式座椅時,上帝的聲音又再次回響起來。上帝的確是和人類通話的;他難道沒有和諾亞談到方舟,告訴他應該有多長多深多寬?他肯定和諾亞談過。她相信上帝也和自己說過話,不是從一個燃燒的叢林也不是從一束熊熊的火柱中,而是輕言慢語地說,“阿比,你將需要你的手動泵。你可以盡情享受你的熱情,但你得保持油燈始終注滿了油,你得隨時地修剪燈芯。你得按你母親以前的式樣來收拾冷菜廚房。不要讓任何年輕人說服你做違背我意願的事,阿比。他們是你的子孫,而我卻是你的上帝。”

她在院中駐足,看著院外大片的玉米地,只有在向北通往鄧肯和哥倫布的地方,玉米地才被斷開。這些土路在離她房子3裏的地方成為柏油馬路。今年玉米長勢不錯,但除了禿鴉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收割,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項恥辱。每想到在這金秋的9月,那輛紅色的大型收割機卻停在庫房裏,想到不會再有繁忙的蜜蜂和谷倉舞,想到在年屆108歲高齡之時第一次不能再在這兒看到夏去秋來,她就感傷不已。她將深愛上今年的夏天因為這將是她的最後一個夏天——她可以清夢地感覺到這一點。她不會被安排在這兒度過余生,她將去遙遠西部完全陌生的一個國度。這讓人痛苦不堪。

她拖著腳走到輪胎做成的秋千旁,坐上去開始晃蕩。這是1922年她哥哥魯卡斯掛上去的一只舊拖拉機輪胎。繩子換了無數次,但輪胎卻從未換過。而今,上面蓋的一塊帆布被磨破了好幾處,輪胎圈內也因幾代年輕人的玩耍出現深深的壓痕。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土槽,青草早已停止了生長,在掛繩的大樹枝上,樹皮已經剝落,露出白色的樹幹。繩子吱吱嘎嘎地晃著,這時,她大聲地說開了:

“求求你,我的上帝,我願意讓你成全了我,如果你能夠的話,如果我必須如此的話。我年歲已大,又擔驚受怕,我真想就躺在自己這片家園裏。如果你想召我去,我現在就可以去。你會完成你的事,但阿比只不過是一個年邁體衰,步子都不穩的黑人老婦人。你會完成你的事。”

除了繩子從樹幹上發出的吱嘎聲和遠處地裏烏鴉的叫聲,別無回應。她將滿是皺紋的前額靠在父親很久以前種下的這棵蘋果樹裂痕累累的樹幹上,放聲痛哭。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再次登上了“保護農業社”的舞台,年輕漂亮已有身孕的阿巴蓋爾在白色的禮服內戴了一串暗黑色的埃塞俄比亞珍珠,脖子上掛著吉它,慢慢、慢慢地置身於一片寂靜之中,她思緒如潮,最終匯成一個念頭:“我是阿巴蓋爾·弗裏曼特爾·特羅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錯,我知道這些並不是因為任何人告訴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