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外交行動

與此同時,兩千年的時光之外,一個小男孩蜷縮著身體躺在黑暗中。他正做著帝國之夢,在無法掙脫的夢魘掌控中輕聲抽泣。

費利克斯一面呻吟一面顫抖,把破爛的毯子拉緊裹住肩頭。這座廢棄的幹草棚無法取暖,圓木墻壁滿是縫隙,無法抵禦肆虐的狂風,但至少他頭頂上還有個棚頂。同外面無情的農場曠野相比,這裏還是要暖和一些。狼群正在四周不曾開化的蠻荒之地上到處遊蕩,而一個孩子若是露宿於星光之下,在這個季節要比平常時候危險得多。

烏鴉棲在費利克斯頭頂粗重的橡木屋梁上,將黑色的長喙埋在一只翅膀下面。偶爾它會醒來片刻,抖抖羽毛,把重心從一只腳挪到另一只腳,同時向四周掃視一番。但只要草棚的門還一直門著,就不會有東西進來騷擾他們,於是它再次同自己的主人一起沉沉睡去。

雨點敲打著棚頂,有些從草草砍削而成的木椽上搭著的茅草中漏下來,滴淌到地板上,匯成一道道細小而又冰冷的小溪。空草中彌漫著腐爛的幹草發出的濃烈氣味。費利克斯不敢生火,因為兔子先生說過這樣做有多麽危險。外面有些東西能夠用眼睛看到熱量,它們沒有嘴巴,始終沉默無聲,但卻喜歡吃小孩的腦子。

費利克斯夢見了皇帝,夢見了身穿漂亮軍服的男子、身穿絲綢長袍的女人、星際飛船、騎兵閱兵式、各種各樣的慶典和宗教儀式。但每個夢境中都滿含疲憊無力而又無處不在的譏諷意味。那些貴族和軍官盡是些墮落腐化的馬屁精,他們的女人則都是貪婪的惡婦,一心搜羅值錢的有價證券。一個個儀式和慶典也都毫無意義,空洞乏味,用虛偽的花架子掩飾著猙獰可怖的體制,而那種制度中到處是不公之處,與統治者的窮奢極欲相得益彰。他夢到了新布拉格,覺得自己似乎是個公爵或是王子,正在糞堆裏掙紮,身上被官位職責和官僚機構套上了重重鎖鏈,眼看著腐敗勢力正勢不可擋地向自己身上傾塌下來,卻一絲也動彈不得。

當他在夢中抽動著身體尖叫時,兔子先生爬到近前,攤開四肢靠在他身上,濕漉漉的皮毛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很快,費利克斯放松下來,睡得更沉,於是兔子先生翻身滾到一旁,把身體從鼻頭到尾巴蜷成一團,重新開始夜間反色,咀嚼著從胃裏湧到口中的食物。在當今這個世事驟變的年代,就連一個小男孩也舉步維艱,而這只身高一米的兔子遭受著人類感性和動物本能的雙重折磨,承受著雙倍的沉重負擔,更是難上加難。

在清早的晨光中,費利克斯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僵硬地伸了伸懶腰,寒冷讓他渾身發抖。“兔子呢?”

“呱!”烏鴉拍打著翅膀從頭頂上飛下來,跳到他近前,將頭歪向一邊。“兔子去村——村子裏了。”

費利克斯慢慢眨了眨眼。“真盼著它能等等我。”他打了個寒戰,一種與九歲大的孩子格格不入的孤獨感襲上心頭。他站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財產,裝進一只模樣寒酸的帆布背包裏:毯子、小馬口鐵罐頭盒、空了一半的火柴盒,還有一只“節日”空投下來與人們聯系用的小金屬電話。他拿起電話時停頓了片刻,但最後還是心中的緊迫感占了上風,於是便將那小玩意兒塞進了背包。“咱們去玩捉兔子的遊戲吧。”說著,他打開了草棚的門。

這是一個寒冷而又晴亮的早晨。廢棄的農場裏,滿地都是齊踝深的爛泥,踩下去咕吱作響。黑色的農舍廢墟蹲伏在泥塘的另一邊,就像樹木被雷電劈倒之後留下的樹樁。破房子後面是一片落滿粉塵的灰色幹泥巴,露出了肥力耗盡的土層。在那裏,“節日”的納米系統機器為了建造某種巨大無比的東西,吸光了泥土中的微量元素。幾乎可以肯定,這與農場主和他全家人的失蹤大有關聯。

村子位於農舍下坡處兩公裏之外,要沿著狹窄的土道轉個彎,再穿過一小片高高的松樹林,才能到達那裏。費利克斯到被火燒得焦黑的屋墻邊撒了一泡尿,只耽擱了一小會兒工夫,然後就開始沿著小路慢慢朝坡下走去。他想吹吹口哨,或是唱唱歌,但只能在自己心裏弄出點動靜,因為誰也不知道附近的樹林裏藏著什麽東西,而且他也不想對兔子先生的警告置之不理。他是個非常認真的小男孩,心性很老成。

烏鴉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後面,隨後費力地拍打著翅膀飛到前邊,落在小路前方不遠處的水溝裏。它把頭一次又一次地紮到水中,叫道:“這兒有早——早——早餐!”

“噢,太好了!”費利克斯連忙趕過去,但當他看到烏鴉找到的食物時,馬上把臉轉到一邊,捏緊自己的鼻梁直到眼淚都流了出來,這樣他就不會嘔吐了。他輕易不流眼淚。很久以前,有個護士曾告訴他:“大孩子都不哭。”但現在他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他見過比自己大很多的男孩子在哭,甚至還有成年男人——當時那些人都站在彈孔累累的墻根前。“烏鴉,有時候我真討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