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向峰頂進發(第2/4頁)

在過去幾天,他已經幾次瞥到這位建築師正高高站在樓梯頂端,之後又消失在他占用的電梯裏,去了他頂層的堡壘。毫無疑問,他正在將自己故意暴露給懷爾德,引誘他往高處走。有時,簡直詭譎——羅亞爾看來一清二楚,在懷爾德內心深處有這樣一幅徘徊不去的畫面:從育嬰室那高高的窗口,總能隱約望見自己生父那含混的模樣。羅亞爾已經開始扮演這個角色了嗎?他知道懷爾德對父親的困惑會讓他偏離登頂的初衷?懷爾德在方向盤上輕敲著自己壯碩的拳頭。每一夜,他都更接近羅亞爾,距離他們的終極對決又更近了幾步。

碎玻璃在他的輪胎下噼啪作響,好似在拉開胎面的花紋。在懷爾德的正前方,預留給頂層住戶的第一排車位當中有一個是空的,原先停放的是已過世的珠寶商的車。懷爾德沒半秒猶豫,打轉方向盤就把車開了進去。

“早該如此……”

他豪邁地往後一靠,愜意地看向兩側垃圾遍地。這個車位的出現可是一個好兆頭。他慢悠悠下了車,示威一般猛甩上了車門。大步邁向大廈入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闊綽的地主,剛給自己買下了一整座山。

在入口大堂,一群衣衫襤褸的1層住戶看著懷爾德大步走過電梯,向樓梯走去。他在這大廈裏的活動,還有他不斷更替的效忠對象都很讓他們生疑。白天,懷爾德會花幾個小時在2層公寓陪海倫母子,他想讓越來越畏縮的妻子振作起來。遲早,他會永遠地離開她。在他重啟摩天樓登頂征程的這幾夜,她會變得略微活躍,甚至能跟他聊起他在電視台的工作,提到數年前他做過的一些節目。就在前一晚,他正做著臨行的準備,就在他安頓兒子、檢查門鎖的時候,海倫忽地抱住了他,仿佛是要他留下來。她瘦削的臉上,面部肌肉糾結地顫動,好似鎖心的彈子在努力對齊。

公寓和走廊之間盡是垃圾袋和破家具堆成的路障,懷爾德好不容易才進到公寓,之後便驚訝不已。他發現海倫處在一種高度亢奮的狀態。她正和一群太太慶賀一次小小的勝利。這些疲憊的婦女和桀驁的小孩——摩天樓的內戰已讓他們變得跟他們的雙親一樣好鬥——共同組成了一幅頗具意味的住客群像。

住在7層的兩位曾在小學當過老師的年輕姑娘自告奮勇要重新開班。在她倆和房門之間,站著三位父親——一位電腦分時系統推銷員,一位調音師和一位旅行社導遊。兩位姑娘惴惴不安地看了這三個治安員幾眼,懷爾德猜想她們大約是被不那麽有禮貌地綁架來的。

當他在用最後的一點罐頭食品準備晚餐的時候,海倫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白皙的雙手動來動去就如同一對在籠子裏亂撲的鳥兒。

“真是不敢相信——我可以有一兩個小時不用帶兒子了。”

“課在哪裏上?”

“就在這兒——明後兩個早上。最起碼這是我能做的。”

“可你還是完全不會離開孩子們身邊啊。好吧,有總比沒有強。”

她會把孩子也拋下嗎?懷爾德問自己。她一門心思想的也就是這個。在陪兒子玩的時候,他很認真地考慮自己一路往高走的時候要不要把他們也帶上。海倫一臉慌張地拼命收拾屋子。某次突襲中,客廳已遭了洗劫。在海倫和兒子棲身鄰居家期間,這邊的絕大多數家具已遭損毀,廚房也被人踹得滿眼殘破。海倫從餐廳搬來壞掉的椅子,在懷爾德那張已經斷了桌背的辦公桌前排成排。椅子東倒西歪靠在一起,倒像是給小朋友們的教室來了個嚇人的翻版。

懷爾德沒想幫她,在一邊看著她用纖弱的胳膊拖動那些家具。有時候,他甚至懷疑她是在刻意地把自己消耗幹凈,手腕和膝蓋上的那些瘀青擦傷也都是她精心設計的一連串自殘的一部分,以圖贏回自己的丈夫——每一天回家,他都有幾分期待看到她斷了腿坐在輪椅裏,剃光的頭上用繃帶固定著鉆孔器,準備用上走投無路的最後一招:前腦葉白質切除術[1]。

他為什麽還一直回到她身邊?懷爾德現下的目標之一,便是離開海倫,戰勝每天下午想要回公寓的念頭,無論那裏面還保留著怎樣陳舊的與童年相維系的痕跡。離開海倫,他就可以逃離那一整套他自青春期就一直努力要擺脫的孩子氣的束縛。就連他的風流成性,也算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以求把自己從過往中解脫出來;對這種企圖,海倫視而不見,讓它成了泡影。不過至少,他的那些風流債已為他備好了攀爬摩天樓的落腳地,那些名副其實的籌碼,足能讓他越過他所熟識的一眾橫陳嬌軀,送他直上天頂。

而現在,他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再願意同妻子的境況,同她的那些鄰居,以及他們那種狹隘失敗的生活有所牽連。眼下已經很清楚了:低樓層必敗無疑。就連他們對子女教育的堅持,也不過是所有被剝削群體在淪陷投降前的回光返照,標志著他們反抗的終結。現在,連海倫也得到了29層那個女性團體的幫助。在午間休戰時段,那位兒童作家和她的寵奴們會在樓裏四處走動,將援手施與這些被拋棄的或是孤立無援的太太,這一透著邪氣的慈善組織的諸位教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