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向峰頂進發(第3/4頁)

懷爾德走進兒子們的房間。看到懷爾德,他倆很開心,手拿他們的塑料手槍把空碗敲得梆梆響,各自一身小小的空降兵迷彩服,戴著錫頭盔——可是鑒於在摩天樓裏發生的這些事,懷爾德心想:這裝備不對。正確的戰鬥裝備,該是股票經紀人的細條紋西裝、公文包和小禮帽。

孩子們餓了。他喊了喊海倫,之後自己也回到了廚房。海倫癱坐在電爐前,爐門開著。懷爾德突發奇想,她這是想把自己小小的身體也藏進烤箱裏去麽——也許把自己做成食物,是她能為這個家庭做出的最後的獻祭。

“海倫……”他彎下腰,驚異地發現她的身體那麽細瘦,仿佛蒼白的皮膚下面就是一把樹枝搭著,“老天爺,你就像……”

“沒什麽的……過一會兒我會去吃點東西。”她從他身邊掙脫開,想都沒想開始摳烤箱板上燒焦的脂肪。懷爾德低頭看到她在自己腳邊縮成一團,意識到她已經餓到一時暈過去了。

懷爾德讓她靠著電爐緩一緩,掃了一眼食品櫃裏的空架子。“在這兒待著——我上超市給你弄些東西吃。”他在生她的氣,厲聲問,“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在讓自己挨餓?”

“理查德,我已經說過一百遍了。”

她坐在地板上,擡頭看著他在她手袋裏翻錢。最近他覺得這東西越來越沒用。他甚至懶得把他新領的工資從支票打進賬戶。懷爾德抓起自己的攝像機,確定鏡頭蓋還在該在的地方。他回頭看了海倫一眼,發現她小臉上的那雙眼睛淩厲得出奇,幾乎像是覺得自己的丈夫很好笑,因為他是這麽依賴這精致玩物的虛構之能。

懷爾德鎖上身後的公寓門,動身去找食物和水。在下午短暫的平靜期裏,有一條去10層超市的通道還能允許大廈低處的居民通行。大部分樓梯通道已經被永久性的路障徹底封上了——客廳家具、餐桌、洗衣機一件件從台階直堆到了天花板。20部電梯裏,至少12部已壞。剩下的幾部間歇動起來,隨時聽候某些優等氏族的調遣。

候梯廳裏,懷爾德小心地沿著空著的電梯井朝上看。有人用金屬護欄和水管在井道裏縱橫搭架起來,好似一面面停車指示牌一般橫插在豎井當中,禁止電梯轎廂上下運行的同時,也近乎搭成了一個專屬的樓梯井。

墻上滿是標語和臟話,還有清單列出了要被打砸搶的公寓,就像一份瘋狂的通訊錄。在樓梯門邊,有一張行文冷靜的軍事風告示,指向一個可在午後供使用的安全樓梯,並標明了其強制禁用時間:下午三點。

懷爾德舉起攝像機,從取景框裏盯住那條告示。這一鏡,會給摩天樓紀錄片一個醒目的開場片頭。他依然清楚,直觀記錄下樓裏發生的事情是有必要的,但他的決心已然開始動搖。大廈的潰落令他想起一部慢鏡頭新聞短片,講的是安第斯山脈裏的一座小鎮被卷下山坡而致滅頂;花園崩毀而居民還在其間晾曬衣物,廚房四壁化作齏粉而居民還在裏面做飯。

摩天樓裏已有二十個樓層一入夜就一片漆黑,有超過百間公寓被業主遺棄。曾經一度為住戶們帶來一定安全感的氏族制度,現在也已大幅崩解,各個族群不覺間陷入了漠然或是草木皆兵。各處各人都在退回到各自的公寓,甚至退進單個房間,然後把自己關在裏面。懷爾德在第5層停了下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這令他訝異。他在候梯廳的門邊等待著,留意任何可疑的響動。暗處,現出了一個高高的身影——一位中年社會學家手拿一只垃圾桶,像個鬼魂一樣順著撒滿垃圾的走廊飄遠了。

就大廈的報廢狀況來看——基本不通水,空調通風口堵滿了垃圾和糞便,樓梯扶手上的護欄都被拽了下來——在白天裏,住戶們的舉止還是大多保持克制的。懷爾德走到7層的樓梯口時停了下來,開始沖著台階小便。看到自己雙腳之間流淌著尿液,他多少有點愕然。不過,這種行徑已經算是粗野之輩的一種最溫和的表達。在那一晚的鬥毆和遊擊戰期間,他意識到:隨處撒尿,在無主的公寓排便,不論這種行為是否會對自己和家人的衛生有影響,都能讓他得到一種別樣又毫無愧疚的快感。前一晚,當一位女士抗議他在她浴室地板上方便時,他將這位嚇壞了的女士好一頓推搡,享受極了。

盡管如此,懷爾德歡迎黑夜,也懂黑夜——只有在黑暗中,人才會變得足夠偏執,才能從容利用自身被壓抑的本能。自己人格裏那些離經叛道的特質得以被這樣強制征召而出,他欣然接受。幸運的是,他走得越高,這樣自在又墮落的行徑就來得越容易,就好像從這摩天樓的秘密邏輯裏得到了什麽唆使。

10層的中央大廳裏空無一人。樓梯間的門被人敲碎了玻璃。懷爾德開門出去,往購物中心走。銀行、美發沙龍和酒廊都已關門。3層攝影師的太太是超市的最後一名收銀員,此刻正堅忍地坐在結算櫃台旁邊,似一位在劫難逃的不列顛女神鎮守著一片垃圾海。懷爾德在空貨架周圍閑逛。冷凍櫃底部,一包包腐壞的食品正漂浮在泛著油花的水裏。超市的中心位置,堆成山的狗餅幹倒了下來,一盒一盒滿過道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