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克羅茲(第2/7頁)

在狄葛先生的置物架和壁櫥(原本前方舷墻的所在)再過去一點,船長看見船首艙的病床區。船上已經有兩年沒有病床區了。這區域本來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滿了板條箱與木桶,需要看船醫或助理船醫的船員就只能在船上時間早上七點半到狄葛先生的火爐附近看病。現在船上的存貨愈來愈少,生病或受傷的人數愈來愈多,木匠就在船首艙隔出獨立空間來當病床區。不過,船長還是可以看到穿過板條箱那類似隧道的信道,裏面的空間是他們留給沉默女士睡覺的地方。

在六月的某天,他們花了不少時間討論,富蘭克林堅持不讓這名愛斯基摩女人待在船上,克羅茲接納了她,但是他和他的執行長利鐸中尉對於該讓她住在哪裏有過一番荒唐的討論。他們知道,即使是一個愛斯基摩女巫,住在甲板上或者最底下兩層的船艙裏也一定會凍死,所以他們只剩下主艙可以選擇。她當然不能住在船員的起居區,雖然拜冰上那只東西之賜,那裏的確有些空的吊床。

在克羅茲十來歲還沒當船員前,以及後來他當準尉在船上實習的時期,偷渡上船的女人都是被送到船的最底層、最前方的錨纜收置間裏。那裏沒有一絲光線,也幾乎沒有新鮮空氣,散發著惡臭,離帶她偷渡上船的幸運兒住的水手艙倒還不算遠。但是即使是在六月,也就是沉默出現的時候,皇家海軍驚恐號錨纜間的溫度也低於零度。

不行,讓她跟船員在同一個區域起居,不能列入考慮。

軍官區?也許可以!那裏有空房間,因為有幾個軍官已經死了,甚至被撕碎了。但是利鐸中尉和他的船長很快就認為,男人睡覺時如果在薄隔間及滑動房門外有個女人,那樣很不健康。

那怎麽辦?他們不可能特別為她安排睡覺的地方,然後派一名武裝守衛隨時保護她。

最後的點子是愛德華·利鐸想到的:在原本該是病床區的船首艙中移動一些儲藏箱,制造出能讓她在裏面睡覺的小洞窟。船上唯一一個整晚、每晚都醒著的人就是狄葛先生,他總是盡責地在烘烤他的比斯吉及煎早餐要吃的肉。即使狄葛先生曾經對女人感興趣,但至少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外利鐸中尉和克羅茲船長還考慮到,住在靠近費茲爾專利火爐的地方,會讓客人感到溫暖。

安排很成功,沒錯。但是沉默女士受不了悶熱,她在隱藏在板條箱及木桶間的小洞穴裏睡覺時,只好全身赤裸地躺在毛皮上。船長無意間發現了,影像就此停留在他腦海裏。

在自己還沒和火爐上的大冰塊一樣開始融化前,克羅茲趕緊從鉤子上取下一個提燈點亮,把艙口蓋打開,爬梯子到下艙去。

說下艙“很冷”是過於輕描淡寫。克羅茲知道,在他還沒到極地航行之前,他常常如此形容。實際上,光是從主艙爬六英尺長的梯子下去,溫度就下降了至少六十度。這裏是絕對的黑暗。

克羅茲照著船長平常的工作,花了一分鐘四處看了看。提燈發出的光很微弱,大約只能把他呼出的霧氣照亮。他四周是由板條箱、大桶、錫罐、酒桶、木桶、煤炭袋及被帆布蓋住的一堆堆東西布成的迷陣,這些東西是船上僅剩無多的補給品,從地板直堆到艙頂。

即使沒有提燈,克羅茲也能在這黑暗、到處有老鼠尖叫的地方走動,他熟悉船上的每一英寸。有時候,尤其在深夜,當冰塊在嗚咽作響時,克羅茲會發覺驚恐號就是他的妻子、母親、新娘及妓女。如此親密地認識由橡木與鐵條、麻絮與壓艙物、帆布和銅框所構成的女人,將會是他唯一能有及會有的婚姻經驗。他對蘇菲還能有別的想法嗎?

在夜更深、冰的嗚咽轉為尖叫時,克羅茲甚至會認為船已經成為他的身體及心靈。外面,在甲板及船艙之外,死亡正在等待,永恒的冷。但是在這裏,雖然被凍結在冰裏,帶著溫暖、談話、動作及神智的心跳仍然持續,即使已經非常微弱。

克羅茲明白,當他進到船裏更深的地方,就仿佛走入一個人身體或心靈的更深處,在那裏遭遇的事物不見得都會美好。下艙是肚腹,是貯藏食物及生活必需品的地方,每件東西都依照其需求的急迫性來儲放,讓那些被狄葛先生用叫罵及捶打派來的人,可以很快拿到他們要的東西。再下面一層,就是他現在要去的底層,是更深處的內臟及腎臟。幾個大水槽、大部分的煤炭和更多補給品就擺放在這層。不過最困擾克羅茲的是三層船艙與心靈狀態的對比。

在他一生中大半時間裏,憂郁一直像鬼魅或瘟疫一樣纏著他。他知道成年後在極地黑暗中度過的十二個冬天,使他的秘密弱點變得更糟。他還覺得,因為蘇菲·克瑞寇拒絕他,所以內心的苦楚最近又更加劇烈地發作。克羅茲認為,有些許光亮、偶爾過於溫暖但還能居住的主艙,相當於他心靈中的清醒部分;至於與下艙對應的,則是愁雲籠罩的心靈世界。這些日子他經常棲身在此聽著冰的尖叫,等著金屬栓鎖及木梁固定架因為過冷而爆炸;最後,最下方的底艙,帶著可怕味道及死人的房間,對應的就是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