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克羅茲(第4/5頁)

這位年輕女人的臉是人而不是女巫,她黑色的眼睛大大睜著,反射著光,臉上沒有表情。克羅茲想起他從來沒看過她臉上有表情,或許只能勉強說看得出她有些好奇吧。即使是他們開槍射死可能是她的丈夫、兄弟、父親的人,讓她親眼看著那人死在自己的血中,她也是毫無表情。

“難怪船員們會認為你是帶來厄運的女巫。”克羅茲說。在船上,在船員面前,他總是對這位愛斯基摩女巫很客氣,而且照規定行事,但是現在他既不在船上,也不在船員面前。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和這可惡的女人同時遠離他們的船,而他非常冷,也非常累。

沉默女士盯著他,接著伸出一只戴著連指手套的手。克羅茲把提燈放低點,看到她要拿一樣東西給他,一個柔軟的灰色物,像是已經去掉內臟與魚骨、只剩皮肉的一條魚。

那是一條船員的毛襪。

克羅茲接過來,用手去感覺在襪子腳尖部位的一團東西,當下確定那是人腳的某個部位,很可能是大腳趾及其他腳趾,還帶著血,而且是溫熱的。

克羅茲到過法國,認識一些派駐過印度的人,他聽過狼人及虎人的故事。在範迪門陸塊,也就是他認識蘇菲·克瑞寇的地方,蘇菲告訴他一些當地傳說。有些土著可以變成怪獸,他們稱為“塔斯馬尼亞惡魔”,這種生物能把人的手腳直接扯下來。

克羅茲搖了搖毛襪,看著沉默女士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和驚恐號的船員在冰原裏挖的洞一樣黑,船上的死人就是從這些洞投入海中,這些洞最終又會封凍起來。

那是一團冰,不是腳。但是襪子本身並沒有被凍硬。毛襪待在零下六十度的戶外還不是很久。合理的猜測是,這女人身上帶著這只毛襪從船上過來,但是克羅茲卻不認為是如此。

“史壯呢?”船長問,“伊凡斯呢?”

沉默對這些名字沒有反應。

克羅茲嘆了口氣,把毛襪塞進外衣的口袋裏,然後拾起船矛。“我們現在離幽冥號比驚恐號還近。”他說,“你現在只能跟我一起走了。”

克羅茲轉身背向她,再次感到一陣寒意從後頸直傳下背脊。在愈來愈強的風勢中,他腳下嘎吱作響,朝著幽冥號的輪廓走去。一分鐘後,他聽見後方傳來她踩在冰上的輕柔腳步聲。

他們攀爬過最後一道冰脊,克羅茲看到幽冥號的燈光比他以前所見到的還亮。這艘船正困在冰中,怪異地被舉起,船身傾斜得非常厲害,光是在他看見的左舷側,帆桁上就懸掛了一打甚至更多提燈。非常浪費燈油。

克羅茲知道,幽冥號受損的程度比他的驚恐號還嚴重。除了去年夏天那根長驅動軸——這根軸設計成可以適時抽出來以防被海面下的冰碰壞,但是在七月破冰而行時卻沒有去注意——被撞彎、螺旋槳也不見了之外,這艘旗艦在過去兩個冬天裏,受損的程度遠比它的姐妹船厲害:在勉強能當避風港的畢奇島海灣裏,海裏的冰嚴重扭曲、擠裂、壓松了船身的板條,而幽冥號受傷害的程度甚於驚恐號。

去年夏天,他們抓狂地想要在冰裏硬沖出一條路來,讓旗艦的舵受到損傷,因為天氣嚴寒而爆裂的螺絲、鉚釘、金屬支架的數目,也是約翰爵士的船比較多;用來破冰的船身鐵皮層脫落或扭曲的程度,也是幽冥號較甚。雖然驚恐號也被冰層向上推高,受到壓擠,但是皇家海軍幽冥號的情況更嚴重,在過去兩個月(也就是在第三個冬天),它仿佛位於冰制基座上,整艘船被推起,海冰的壓力還同時順著船首的右舷側、船中央的底部、船尾的左舷側,在船身撞出一道長長的裂痕。

克羅茲知道,約翰·富蘭克林爵士的旗艦永遠無法航行了。它現在的船長詹姆士·費茲堅和船員也都明白。

在走進船上提燈照亮的區域前,克羅茲躲到一座十英尺高的冰塔後面,把沉默拉到身後。

“喂,船上的人!”他用能讓整座造船廠聽見口令的聲音大吼著。

霰彈槍聲轟然響起,離克羅茲五英尺遠的一座冰塔應聲碎裂成四散的冰屑,反射出提燈的微光。

“停止射擊,你們這些該死的瞎子,你他媽這些笨蛋死腦筋頭殼裝屎的白癡!”克羅茲咆哮著。

某個軍官從頭殼裝屎的白癡守衛手上奪下霰彈槍時,幽冥號上起了一陣騷動。

“沒事了。”克羅茲對畏縮的愛斯基摩女孩說,“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他停下腳步,不只是因為沉默女士沒有跟他進到光裏。這時他可以借著反射的光看見她的臉,她正在微笑。她那兩片從來沒移動過的豐潤嘴唇正輕微地彎起,微笑,好像她明白,而且很喜歡他剛才那場暴怒。

但是,在克羅茲能確認她真的在微笑之前,沉默又回到雜亂的冰堆陰影裏,消失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