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克羅茲(第2/5頁)

每次克羅茲在夜裏醒來,發現自己光著身體、溫暖地躺在沉默女士旁邊,他就會試著回想在驚恐號的日子。那時他總是覺得又濕又冷,主艙裏也一直都是昏昏暗暗,不時滴水,到處結著冰框,還彌漫著煤油與尿液的臭味。住在荷蘭帳篷的光景就更可悲了。

到了外面,他把帶有茸毛邊圈的連衣帽往前拉,將臉與外面的嚴寒隔離,然後四處張望。

當然,外面一片黑暗。克羅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願意接受以下事實:從被槍擊到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與沉默女士在一起,他已經昏迷了(或是死了?)好幾個星期。在他們長途跋涉地拉乘雪橇來到這裏的旅程中,只有些許非常短暫、非常微弱的陽光出現在南方,所以這時至少已經是十一月了。他們來到雪屋後,克羅茲開始試著數算日子。但是屋外一直是黑漆漆的,而在屋內,他們睡覺與醒來的周期又相當怪異。他猜他們有時一次就睡上十二個小時、甚至更長,他不太能確定到這裏之後,又過了多少個星期。何況外面的暴風雪經常將他們困在屋裏不知幾天幾夜,讓他們只能靠冰藏在屋裏的魚肉與海豹肉維生。

今天的天空非常清朗,也因此,天氣相當寒冷。在天空中移動的星座是冬天的星座。空氣很冷,星星在天空中舞動搖擺,和克羅茲這些年來從驚恐號(或他曾經搭乘到北極的任一艘船)甲板上看到的一樣。

現在唯一的差別是:他不覺得冷,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克羅茲跟隨沉默女士的足跡繞過雪屋,走向冰岸與冰海。他其實並不需要跟她的腳蹤走,因為他知道,那道被冰雪覆蓋住的海岸就在雪屋北邊一百碼左右,而她向來都是到那裏去獵海豹。

雖然他知道這裏的一些基本方向,還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不論是對解救營,或是對他們沿威廉王島南岸搭建的營地來說,那道結凍的海峽總是在他們的南方。所以,他和沉默現在有可能是在威廉王島南方的阿德雷半島上,隔著一道海峽與威廉王島對望;也有可能仍然在威廉王島上,只不過位在沒有任何白人到過的東岸或東北岸。

克羅茲完全不記得他中彈之後,沉默女士如何將他送到帳篷裏。也不記得在他回到活人世界之前,她的帳篷搬移過多少次。在她搭建雪屋之前,那趟用海豹皮包裹魚來當滑板的雪橇之旅到底花了多少時間,他也只有非常模糊的記憶。

他們現在有可能是在任何一個地方。

即使她是帶著他往北走,也沒有什麽道理可以推斷出他們目前是在威廉王島上。也有可能是位在威廉王島北邊的詹姆士·羅斯海峽裏的某個小島上,或是在布西亞半島的西岸或東岸外、某個從來沒人到過的島。在有月光的夜裏,克羅茲可以從雪屋看到內陸的山丘一一不是山嶺,但是比這位船長先前在威廉王島上所看過的都來得高大。而且,與他及手下曾經找到的任何營地(包括驚恐營在內)比較起來,這裏的地形屏障遮擋風雪的效果最為理想。

克羅茲踩過海灘的雪地及沙礫地,走到雜亂的海冰上,他想到過去這幾個星期,他曾經數百次試著告訴沉默女士,他需要離開這裏,找到他的手下,並且回到他們那裏。

她總是毫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現在相信她其實知道他的意思。即使聽不懂他的英語,至少能感受到隱藏在他請求背後的情緒。不過,她從來沒有用表情或細繩圖案來回答。

克羅茲認為,她對事物的了解幾乎是超自然的,他也愈來愈能了解在她兩手手指間舞動的細繩圖案代表的復雜概念。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和這奇怪的原住民小女孩非常接近,甚至當他夜裏醒來時,會一時分不清哪個身體才是他的。還有些時候,他可以聽到她隔著黑暗的冰原叫他快一點到她那邊,或者是要他多帶一根魚叉或繩索或工具……雖然她沒有舌頭,而且從來沒在他面前發出過聲音。她懂很多,有時候克羅茲甚至認為,他現在每天夜裏所做的其實都是她的夢,並且懷疑她每晚也在分享他的夢,夢到他要領受聖餐時,穿白色法衣的祭師突然浮現在他面前。

但是她不會將他帶回他手下那裏。

克羅茲曾經三次趁著她在睡覺(或只是假裝在睡覺)時,自己爬出雪屋的通道,身上只帶了一袋海豹的皮下脂肪當食物,以及一把刀子防身,然後離開。不過三次他都迷了路,兩次在內陸迷路,另一次則是在海冰中走失。這三次,克羅茲都是走到無法再走下去,也許走了好幾天才停下來,昏倒在地上,並且準備接受他應得、既公正又恰當的懲罰(身為船長的他竟然任由手下們自生自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