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徒(第7/11頁)

平板電腦真是一個神奇的發明。在老撾,紙仍舊是實在的、靜態的紙,除了官方新聞別無他物。但在我們新建立的神聖王國,真正的新聞並非來自報紙或電視或手機或耳機。它並非來自網絡或新聞頻道訂閱,除非你確信網吧裏的左鄰右舍不會偷窺,清楚身邊坐的不是秘密警察,或者他們過來盤問誰用過那台電腦和外界交流時,老板不會出賣你。

真正的新聞來自低語的流言,可信度取決於你對傳話人的信任程度。他們是家人嗎?和你是舊友?他們告訴你這個消息能得到什麽好處嗎?我父親和他的老同學們彼此信任。他還相信他的一些學生。我覺得這就是秘密警察最後來找他的原因。他信任的某個朋友或學生也許把消息傳給了官道上的朋友。或許是因薩查先生,或者王宋,也有可能是其他人。現在已經不可能看穿那段黑暗的歷史,猜出誰對哪一邊講了真話。

不管怎麽說,我爸的命就是被逮捕,所以究竟是誰告的密大概並不重要。但在那之前,在我父親的消息傳進官方的耳朵之前,老撾電視台或《萬象時報》裏是沒有真話的。也就是說,抗議發生的時候,我爸因為棍笞滿臉是血走出家門的時候,我們從新聞上只能看到三千個學生為新國王唱著國歌。在我父親臥床不起,因為疼痛滿嘴囈語時,報紙上說老撾和東亞某國簽署了一份橡膠合同,能讓瑯南塔省的收入翻三番,南屯大壩現在每年可向泰國收取電費二百二十五億泰銖。但警棍上沾著血,僧侶正在死去,河中燃燒的奔馳車漂向柬埔寨,新聞裏都只字未提。

真實新聞乘著流言的翅膀,在半夜悄悄潛入我們家,和我們一起坐下喝咖啡,又在打破寂靜的雞鳴響起之前溜走。正是在黑暗中,伴著一根燃燒的香煙,我們聽到維拉馮失蹤了,還有盛先生的妻子遭到警告性毆打。真實新聞太珍貴,不能公開講。

在美國這裏,我的頁面閃爍著許多未讀新聞,一個個視頻窗口不停閃過,通過寬帶朝我噴湧而來。這就是一片信息瀑布。我打開個人新聞主頁,我的訂閱根據我自己設定的優先級和標簽分類排列起來,有勐寮新聞,老撾難民博客,還有幾個好友的聊天記錄,有的是我以前在泰國認識的,有的是我拿了人道救援獎學金在美國念大學時認識的。

我的第二頁和第三頁是綜合新聞,有裏程碑、《曼谷郵報》、《金邊快報》——都是編輯遴選的新聞。但等我自己篩完之後,就沒什麽時間瀏覽熱切的新聞編輯給無名大眾挑選的那些頭條報道了。

不管怎麽說,我都遠比他們清楚我自己想看什麽,而且我可以用自己的關鍵詞和標簽掃描功能挖掘出大媒體絕對不會想到要提供的報道和討論。就算我無法看到黑洞內部,但我可以打擦邊球,從它的外圍猜測消息。

我會搜索的關鍵詞有萬象、老撾、老撾人、坎辛、某國-老撾友好、呵叻、金三角、赫蒙族獨立、老撾人民民主共和國、我父親的名字……只有我們這些經歷過三月大清洗的老撾流亡者才會看這些博客。這就和我們生活在首都的時候差不多。這些博客就是我們以前彼此低語傳遞的流言。現在我們把這些低語發布在網上,加入的群體從秘密咖啡小組變成了郵件訂閱名單,但其實是一樣的。這就是我們的家人,我們所有流亡者僅剩的家人。

洪流上甚至沒有老撾標簽的痕跡。我們的標簽只閃耀了短短一陣子,遊擊學生還在用手機繼續上傳視頻,那些可怕的畫面令人震驚。但隨後電話線就斷了,整個國家陷入黑洞,現在只剩下了我們這個在祖國之外活動的小小網絡。

“大塊博客”的一則標題吸引了我。我打開網站,平板上充斥著孩提時代熟悉的人力三輪的彩色圖片。我經常上這個網站,它是一種慰藉。

ID“老撾之友”發了個帖子,說有幾個人遊過了湄公河,進入泰國境內,可能是一家子。他不確定他們是被作為難民接受了還是遣返了。

這篇帖子不是官方新聞報道,它也就是個新聞大綱。“宋帕小子”覺得是假消息,但“坎查”聲稱這個流言屬實,他認識一個人,那人的妹妹嫁給了泰國部隊一個駐紮在依善地區的邊防兵。於是我們繼續關注它,琢磨它。猜測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猜測著,盡管幾率微乎其微,但他們有可能是我們某個人的親人:兄弟、姐妹、表親、父親……

一小時後,我關上了平板。再看下去就太蠢了,只會勾起更多回憶。擔憂過去是愚蠢的。老撾人民民主共和國已經不復存在了,抱有這種希望只能帶來痛苦。

***

諾富特旅館前台的接待員知道我要來。一位員工拿著鑰匙,帶我上了一部私人電梯,把我們飛快地送入雲霄。電梯門打開,通向一條小走廊,盡頭是一扇厚重的紅木大門。酒店員工退回電梯下去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這個奇怪的氣閘室裏。我猜酷薇的保安正在檢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