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友愛,博愛

蕾切·斯沃斯基

2006年,約翰·斯卡爾齊作為客座編輯在一期《地下》雜志發表了蕾切·斯沃斯基的《一個反托邦的景象》。此後,這位土生土長的加州人創作了過去數年來新人科幻作者當中最為出色的一系列短篇。她在開始發表作品之前參加過號角講習班,這是為新人科幻作者設立的一流講習班,並從愛荷華大學作家講習班獲得了藝術碩士學位,它在虛構文學領域與號角講習班具有同等地位。和這一領域越來越多的年輕作者一樣,她嫻熟運用文學和科幻寫作技巧,假定(而且大概是正確的)她的核心讀者在日常生活中閱讀多種故事,既包括科幻也包括其他類型。

她的這篇小說難度很高,作為硬科幻、心理現實主義作品和愛情故事都很成功。

在離開之前盧西恩把自己的東西都打了包。包括金屬花紋鑲嵌柄的古董銀勺子,他養在窗台上的數盆香水玫瑰,還有嵌了翡翠和石榴石的幾枚戒指。他還裝起了一大塊有石膏紋理的碧石,這是他來到亞德裏安娜家的第一晚在海灘散步時撿到的。當時她猶豫地領著他走過濕漉漉的沙灘,他們的身體被碼頭柔和閃爍的金色燈光照亮。那一晚,他們走回亞德裏安娜家時,路西安已經把那塊布滿花紋的石頭攥在了掌心,他眯起眼睛,石膏紋理便在他的睫毛之間迷離起來。

盧西恩一直都喜歡美——馥郁的氣味,誘人的味道,悅耳的旋律。他特別喜歡美的物品,因為他可以把它們拿在手裏,把抽象的美轉化為某種可觸及的東西。

這些物品是他們兩人共有的,但盧西恩開始收拾行李的時候,亞德裏安娜苦澀地揮了揮手。“想要什麽就拿什麽吧,”她說著,啪的一聲合上了書。她在門邊等著,用悲傷而憤怒的眼神盯著盧西恩。

他們的女兒露絲跟著盧西恩在家裏走來走去。“你要帶上那個嗎,爸爸?你想要那個嗎?”盧西恩一言不發,拉著她的手領她上了樓,跨過幾塊凹凸不平的地板,她有時候會在那裏絆跤。露絲停在主臥室的落地窗前,目光越過棕櫚葉和遊泳池,凝視著碧藍的海水。盧西恩感受到了露絲熱乎乎的柔軟小手。我愛你,他本可以這樣低聲地說出來,但是他已經放棄了說話的能力。

他又領她下樓,來到了前門。露絲跳下台階時,她那飾有蕾絲的粉紅緞子裙起了皺。盧西恩給她買了幾十條花朵圖案的淡色緞子禮服裙。露絲拒絕穿其他任何東西。

露絲看看盧西恩,又看了看亞德裏安娜。“你也會帶上我嗎?”她問盧西恩。

亞德裏安娜的嘴繃緊了。她看著盧西恩,看他敢不敢說些什麽,敢不敢為他對他們的女兒所做的事承擔責任。盧西恩仍舊一言不發。

亞德裏安娜的霞多麗白葡萄酒閃耀著與盧西恩眼睛一樣的琥珀色光芒。她緊握著玻璃杯腳,直到覺得杯子快要碎了。“不,寶貝,”她刻意用輕松的語氣說,“你和我待在一起。”

露絲拉了拉盧西恩。“是這樣嗎,大馬?”

盧西恩跪下來,把額頭貼在露絲的額上。三天前他把告別信交給亞德裏安娜,一旦她安排好盧西恩走後照顧露絲的事,他就離開。自那之後,他就再沒說過一句話。那天盧西恩拿著信走過來時,亞德裏安娜正坐在餐桌前,用葡萄酒杯啜飲著橙汁,讀著一本約翰·契佛的《獵鷹者監獄》初版書。她擡頭朝盧西恩微笑並接過信的時候,他感到一絲內疚。他知道,過去幾個月裏,她比他剛見到她的時候快樂了,可能比她以往任何時候都快樂。他知道這封信會讓她震驚,會傷害到她。他知道,她會覺得他背叛了她。但他還是把信給了她,看著她明白怎麽回事,而後痛徹全身。

露絲被溫柔而耐心地告知,盧西恩要走了。但她還只有四歲,只能大概理解事情的一部分,而且常常是根據自己一時興起的念頭來理解的。她一直覺得,爸爸的沉默不過是一個遊戲。

露絲的頭發輕擦過盧西恩的臉頰。他親了親她的眉毛,亞德裏安娜終於無法再管住自己的嘴巴了。“你以為你在那兒能找到什麽?叛變機器人的香格裏拉並不存在。你以為你在導演一出歌頌自由的戲嗎?有了自由你要做什麽呢,盧?”

悲傷和憤怒使亞德裏安娜的眼裏盈滿滾燙的淚水,仿佛間歇泉在高壓之下噴湧而出。她瞧著盧西恩精心打造的面孔:皮膚上有藝術家加上去的細紋,暗示了一個曾經的童年——雖然它實際從未存在過;雙眼略不對稱,模仿了人類的不完美。他的表情沒有顯示出任何情感——沒有懷疑,沒有難過,甚至也沒有如釋重負。他根本沒有任何表情。

這一切讓人太難以承受了。亞德裏安娜走到盧西恩和露絲之間,仿佛她可以用自己的軀體保護女兒免受被棄的痛苦。她的目光痛苦地越過酒杯沿。“你走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