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友愛,博愛(第2/13頁)

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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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德裏安娜是在三十五歲那年夏天買下盧西恩的。她父親患了癌症,但長久以來都病情不定,總是在惡化和好轉之間徘徊,這一年七月他突然去世了。數年來,全家一直都在為他不斷拖延的病情儲備情感。他的死讓這些情感積蓄如山洪暴發般一瀉千裏。

當姐姐們正在渡過悲痛期時,亞德裏安娜卻因不知如何消耗過剩精力而百無聊賴。她考慮過去墨西哥的馬紮特蘭海灘待上六周來消耗這些精力,但在和她的旅遊代理人討論了租間海濱小屋後,她意識到逃避並不是她想要的。她喜歡自己的生活環境,她的房子建在面朝太平洋的峭壁上,臥室窗外是一叢黑莓灌木,每年春秋兩季棲滿烏鴉。她喜歡走過兩個路口就到了海灘,她可以坐在那兒看書,聽住在海邊公寓的老太太晚間遛狗時小狗的尖聲吠叫。

對於躁動不安的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馬紮特蘭是個好去處。但亞德裏安娜已不再是二十五歲了,她不再渴望體驗生活中一切瘋狂的東西了。她需要些別的東西。一些新的東西。一些更加細膩的東西。

她的朋友本和勞倫斯邀請她去他們在聖芭芭拉海灘的房子過周末,好把她父親的事拋諸腦後。他們坐在露台上的金屬沙灘椅上,圍著一張用半寶石鑲拼海洋生物圖案的花園桌。正是黃昏時分,天氣溫暖,微風徐徐,橙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勞倫斯給三支葡萄酒杯斟上粉紅氣泡葡萄酒,並提議為亞德裏安娜的父親幹杯——不是出於對他的悼念,而是為了他的過世。

“謝天謝地,這個渾蛋總算走了,”勞倫斯說,“要是他還活著,我就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我連想都不願意想起他,”亞德裏安娜說,“他死了。徹底不會再出現了。”

“既然你不想去馬紮特蘭,那你打算做點什麽呢?”本問。

“我沒想好,”亞德裏安娜說,“某種變化,巨大的變化,我就想到這麽多。”

勞倫斯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他邊說邊拿起大家的空酒杯,“廚房在召喚它的大廚了。”

等到勞倫斯走到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距離,本靠過來對亞德裏安娜低聲說:“他給咱們準備了生食,因為我有膽固醇問題。生胡蘿蔔、生西葫蘆、生杏仁。一點熟食都沒有。”

“真的麽。”亞德裏安娜說著,眼睛瞥向別處。她從來也不知道該怎樣應付戀人之間的爭吵。這種半帶埋怨的愛、難以逃脫的親密,都是她一直也搞不明白的東西。

鳥兒在橙樹上鳴叫。本趴在桌上,手指敲打著瑪瑙嵌出的一只螃蟹,夕陽照亮了他頭發中一綹綹有著銅般光澤的發絲。亞德裏安娜透過拱形窗子看到勞倫斯正在把胡蘿蔔、芹菜和杏仁剁成棕色的糊糊。

“你應該找人把家裏重新裝修一下,”本說,“弄個瓷磚地板,托斯卡納陶器,還有我們上次去米蘭時正流行的紅色皮椅。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洗了個痛快澡,獲得了重生。”

“不要,”亞德裏安娜說,“我喜歡我現在的家。”

“瘋狂大血拼一把呢?扔個兩萬美金。要我說,這才能把你肩上的重擔子卸下來。”

亞德裏安娜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的購物顧問得花多久才能組裝出一個全新的我?”

“聽著好像中年危機。”勞倫斯回來了,手裏拿著三份素食頭盤和三杯礦泉水,“要是你問我的話,找個熱辣的拉美小白臉效果比較好。”

勞倫斯遞給本一小碗黃色糊糊。本幽怨地看了亞德裏安娜一眼。

亞德裏安娜突然覺得有點靈魂出竅。這整個晚上就像是為一本裝修雜志拍照的布景,一張對頁開的舒適花園大照片,她和本還有勞倫斯在裏面擺出三人私密晚餐的樣子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二維的,被噴上顏色,然後再被後期處理成了另外一個不知道是誰但本該在那兒的人、一個充滿溫暖和信任感的人、一個知道當朋友的老公逼他吃生食的時候應當如何安撫他的人——並不是問題本身有多嚴重,而是因為他對此很在意。

勞倫斯把手指在糊糊裏蘸了一下,又舉到本的嘴邊。“這是為你好,你這個不知感恩的家夥。”

本把糊糊舔走了。“我吃了,不是嗎?”

勞倫斯伏下身來吻他老公,那是一個溫暖而不偷偷摸摸的吻,雖然沒有挑逗意味,但飽含愛意。本的眼睛羞怯地向地板看去。

亞德裏安娜已不記得她上一次愛一個人愛到對方會來吻她是什麽時候了。難道這就是她生活中缺少的東西嗎?讓戀人用手指把她不想吃的東西喂進嘴裏?

那天晚上她乘高速火車回了家。她的翠綠色玄鳳鸚鵡福客用憤怒的叫聲歡迎她回家。亞德裏安娜不在家時,房子會自動噴出她身上的氣味,並用她的嗓音對福客唱歌,但這只鳥從來沒有被騙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