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友愛,博愛(第5/13頁)

後來她從門口移開,讓盧西恩進了門。他邁過門檻,迎接他的是一陣瘋狂的尖叫和撲打。

新的。一切都是新的。以至於盧西恩在本能驅使自己躲開攻擊之前,還很難把羽毛、鳥喙和翅膀這幾樣東西組合為“鳥”的概念。它氣呼呼地發出噝噝的聲音和尖厲的大叫,跳回書架頂上的一根棲木上去了。

亞德裏安娜把手放在盧西恩肩上。她的聲音中帶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盧西恩後來才了解到,她就是這樣隱藏對失敗的極度恐懼的。“恐鳥症?真荒唐。”

盧西恩最開始支離破碎的幾天都是由這只鳥兒支配的,他得知它叫福客。在家裏,他去哪兒,福客就跟到哪兒。如果他停在某個地方,福客就會在附近的高處找個地方待著——玄關的衣帽架、客廳的手制地球儀,或者大床上方的屋梁上——以便監視盧西恩。它用鳥兒的方式盯著他,先用一只眼看,再轉過頭來用另一只眼看,顯然覺得兩眼看過去盧西恩都一樣招人討厭。

亞德裏安娜把盧西恩帶上她的床時,福客朝著他的頭撲了過來。亞德裏安娜把盧西恩推開。“去你媽的,福客。”她小聲抱怨著,但還是讓福客停在了她肩上。

她帶福客下樓的時候它一直得意地叫著。它因為勝利感把羽毛全蓬了起來,順從地跳進籠子,期待著亞德裏安娜給它喂食,跟它說話。可是亞德裏安娜關上了鍍金籠門,轉身又上樓去了。那一整晚,當盧西恩躺在亞德裏安娜身邊時,這只鳥兒一直都像發瘋了似的哀鳴著。它狠狠啄著自己的羽毛,羽毛落滿了整個籠子。

第二天盧西恩陪亞德裏安娜帶福客去看獸醫。醫生診斷說它是因為嫉妒。“這在鳥類當中並不罕見。”他說。他建議他們給福客貫徹嚴格的作息時間,這樣會讓它漸漸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亞德裏安娜的一個玩伴,而非伴侶。

亞德裏安娜和盧西恩重新安排了他們的生活作息,好讓福客能有規律的喂食時間、運動時間、和盧西恩還有亞德裏安娜一起玩的時間以及和女主人獨處的時間。亞德裏安娜每晚把福客關進籠子之前都要喂它吃點東西,陪陪它,撫摸一會兒它的羽毛,然後再上樓。

福客的心碎了。它變了。它的步子沒了從前的自信,羽毛也失去了光澤。每當它被放出籠子時,就會眼中充滿乞求與渴望地跟著亞德裏安娜,完全忽略盧西恩的存在。

***

那時候盧西恩的人格被分解了,音樂家大腦、數學家大腦、經濟學家大腦,等等,等等。每一個都獨立運行,每種人格會跳出來暫時主導他的思想,提供信息,然後再退下,盧西恩的意識就這樣一陣一陣的噴湧而出。

在亞德裏安娜解釋清楚她喜歡什麽樣的回應之後,盧西恩的意識開始重新整合成她想要的人格。他發現,自己開始注意到之前各種獨立體驗之間的聯系。以前,當他看到海時,科學家大腦會計算出他離海岸的距離以及還有多久會漲潮。詩人大腦會背出斯特林堡的《我們波浪》。我們是濕潤的火焰:/燃燒,撲滅;/清洗,填滿。但直到他重新整合了自己的人格,科學的神奇、詩歌的神秘和風景的美麗對於他來說才同時代表了這一樣東西,它既奇特又賦予人靈感,這,就是大海。

他學會了預測亞德裏安娜的情緒和行為。他知道她什麽時候高興了,什麽時候生病了,他也知道其中的緣由。他還能預測她露出的冷嘲式微笑,當他犯了一個自己還沒意識到的錯誤時,她就會這樣笑。比如用橙汁杯子為她裝冰咖啡,用烈酒小玻璃杯裝橙汁,用大咖啡杯盛葡萄酒。當人格整合賦予他行為模式的知識之後,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這些事是錯誤的。同時他也意識到,他喜歡自己犯這類錯誤時的情形,它們會讓通常都很嚴肅的亞德裏安娜爆發出明快的幽默感。於是他繼續這樣犯錯,用玻璃酒瓶給她裝牛奶,用蛋杯盛葡萄柚切片。

他喜歡她的各種笑聲。有時是輕快驚奇的笑聲,比如他給她端上用蛋糕模子盛的肉餡小餃子時。他也喜歡她帶有諷刺的深沉的大笑。有時她的笑聲中暗含一絲苦澀,他知道,這種時候她笑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有時倘若發生這樣的情形,他便會走過去抱住她,想要平撫她的痛苦,有時她會立刻開始哭起來,抽泣聲劇烈而急促。

她經常看他幹活,頭歪著,眉毛揚起,就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一樣。“我怎樣做能讓你感到快樂?”她會這樣問。

如果他給出一個回答,她就會慷慨地滿足他的願望。她帶他去本州最好的幾個溫室,還給他買了豐富的園藝書籍。盧西恩知道她還願意給他更多,但他不想要。他想讓她知道,他很感謝她為他這樣破費,但他並不想這樣,他對於簡單的、懷有愛意的交換就很滿足了。有時他會用自己知道的最簡單的詞這樣告訴她:“我也愛你。”但他知道,她從來沒有真的相信過他。她覺得他說的不是真的,或者他的程序抹殺了他的自由意志。比起有人會愛她這個念頭來,這種解釋更容易接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