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友愛,博愛(第6/13頁)

但他確實愛她。盧西恩愛亞德裏安娜,就像他的數學家大腦愛算術的一致性,就像他的藝術家大腦愛色彩,就像他的哲學家大腦愛虔敬。他愛她就像福客愛她。這只鳥悲傷地在亞德裏安娜的椅子扶手上走著,一面用如墨的眼神凝視著她,一面輕輕鳴叫,拍打著已經不成樣子的翅膀,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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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德裏安娜沒有想到自己會陷入愛情。她本來期待的是一個迷人的聊天對象,情感像一個愛好文學的管家,但自我意識像條黃金獵犬。起先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證實。她注意到盧西恩缺乏批判性思考和處理突發狀況的能力。她覺得他最有趣的時候是他不知道她在看他的時候。比如說在他無事可做的那些下午:他的程序是否在揣摩什麽事會討她喜歡?或者這家夥是真的喜歡坐在窗邊,翻著她的某一本珍本書,耳畔只有大海那令人平靜的聲音?

有一次,亞德裏安娜站在廚房門前看盧西恩為兩人做早餐。他在切洋蔥的時候手滑了一下,刀子深深地切入手指。亞德裏安娜跌跌撞撞地跑上前來幫忙。盧西恩轉過頭時,亞德裏安娜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他臉上出現了類似震驚的神情。有一瞬,她在想他的程序是不是為他編入了隱私感,而她正侵犯了他的隱私,但接著他便擡起手跟她打招呼,她看到維護他系統的微型機器人在幾秒之內便修復了那非人的血肉。

那一刻,亞德裏安娜想起盧西恩跟她是不同的。她叫自己不要忘記這一點,並且也努力這麽做了,甚至在他經過人格整合之後,她也依舊這樣提醒自己。他是一個人,沒錯,一個性格復雜而迷人的人,和她所認識的其他人一樣具有多層面的人格。但他也是個異類。對於他來說菜刀脫手只是個小小失誤,輕易就能修復。在某種意義上,她和福客更相似些。

亞德裏安娜小時候有本故事書,裏面有個皇帝,他有一只鳥。皇帝把本應自己享用的佳肴喂給鳥兒,讓它玩賞宮中的珍寶。但寵物鳥兒的需求和皇帝是不同的,它想要的是谷物和小米,而不是山珍海味。它喜歡玩的是鏡子和小銅鈴,而不是漆器或題詩的卷軸。這只小鳥被迫吃人類的宴席、享用人類的娛樂,便生病死掉了。

亞德裏安娜發過誓不要對盧西恩犯下同樣的錯誤,但她並不知道,要滿足一個和她自己如此不同的東西的需求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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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德裏安娜下令讓車子停在一家農場前。農場門口有個廣告,上面說付點錢就可以讓孩子“與小羊小牛親密接觸”。籬笆前有個姜黃色頭發的少年擺了個攤子賣草莓,正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已經卷了邊的雜志。

亞德裏安娜拉著露絲的手走了過去。她想從女兒小小的手指中讀出她的情緒。露絲的表情上什麽也看不出,她變得沉默不語、面無表情,就像是在模仿盧西恩。要是他,就會知道女兒正在想什麽。

亞德裏安娜看了看草莓,盒子裏裝的草莓和商店裏可以買到的各種奇形怪狀的草莓完全不同,這些飽滿的果實形狀上的差異完全是天然的。“這裏面有農藥嗎?”亞德裏安娜問道。

“沒有的,太太,”少年答道,“我們種的都是有機的。”

“好。我要一盒。”亞德裏安娜看了看女兒,“你想吃草莓嗎,寶貝?”她用甜甜的語氣問。

“你說過我可以跟小羊玩的。”露絲說。

“對。當然了,寶貝。”亞德裏安娜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少年,“她可以嗎?”

少年一下沒了精神,顯然很失望。他把雜志扔在一堆帆布口袋上。“我可以帶她去谷倉。”

“那好。”

亞德裏安娜拉著露絲朝少年走過去。露絲擡起頭看著他,表情仍然令人費解。

少年沒有拉露絲的手。他飛快地低下了頭,明顯很尷尬。“我嬸嬸叫我先收錢。”

“沒問題。”亞德裏安娜摸索著錢包。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都讓盧西恩幫她做這做那。她已經忘了多少基本生活技能了?她掏出幾張紙幣。少年舔了下食指,仔細數出該收的錢。

少年拉起露絲的手。他沒有立刻走開,而是看著亞德裏安娜。“您不和我們一起來嗎?”

亞德裏安娜太累了。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哦,不用了。我見過羊和牛。行嗎,露絲?你自己去玩一會兒可以嗎?”

露絲嚴肅地點點頭。她毫不猶豫地轉向少年,跟著他朝谷倉走了。這個男孩似乎很會和小孩打交道。他放慢步子,好讓露絲跟上他。

亞德裏安娜回到車邊,靠著被太陽烤得滾燙的車門。她太陽穴怦怦直跳,她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或者倒下去了。出來兜風本來像是個好主意:房子裏全是有關盧西恩的記憶。好像每一張椅子上、每一條走廊裏都有他的身影。可現在,她卻希望自己留在盧西恩陰魂不散但對她來說十分熟悉的家裏,而不是跟這個她幾乎一無所知的孩子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