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逐(第2/6頁)

“不能。”簡短直白的回答。聽到這話,我才開始去理解,開始將一直以來拒不理會的事實拼貼在一起。

全球每天仍有大量病人死去,外星醫生們必須分清輕重緩急。英國的問題,主要是由國家醫療體系悉心培養出的奇妙病菌,它們幾乎對目前每一種抗生素都具有耐藥性。實際上,涕鷗要想把英倫諸島上的患者收進醫院還頗得費一番心思,因為在過去的十年裏,對病人來說,醫院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光是去移除一塊腳趾嵌甲,就能感染上抗藥性金黃色葡萄球菌或其他變異病菌,踏上通往密封塑料棺材的不歸路。而與此同時,大部分外星資源都將輸往與“無國界”援助物資目的地相同的國家,去迎擊當地的死亡率:每天有數以萬計的人死於經空氣傳播的新型艾滋病毒、猖獗的埃博拉,新型肺結核大約四天就能幹掉整個肺部。我不知道涕鷗們有沒有勝利的希望。

“求求你……千萬要救我啊。”

求也沒用。我了解相關的統計數據,我和許多人一樣,自外星生物抵達以來一直求知若渴地學習所有異星知識。涕鷗依賴格璃場從一間研究病房飄到另一間病房,它停下來同我說話甚至都是以犧牲其他人的生命為代價的。又是資源問題。我們自己那三腳貓醫療系統一旦實施就必然招致抗議,但這套做法已被他們運用得爐火純青:如果三個人同時身患絕症,而資源卻只夠挽救其中兩個,那麽你就只挽救兩個人,不要因徒勞地想多救一個反而丟掉另兩人的性命。如果這個涕鷗用上所有的專業技能和現有科技,它當然能救活我,如果必要,它甚至能拆解我的身體,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重建。可是與此同時,將會有十個、二十個,乃至一千個病情較輕、遠非絕症的患者死去。

“這是你的票。”它說完便飄走了,格璃場裏吐出什麽東西落在我床上。

我低頭盯著那枚直徑十厘米的黃色圓盤。這類飛船票發行了數千枚,各國政府都曾企圖控制其發行的對象入選和理由。外星生物對此根本無所謂,它們只贈予自己認為合適的人,而只有它們挑中的人才能使用這些票……進行地外旅行。我猜這是它發給我的安慰獎。

一台涕鷗自動手術儀為我植入了機械助行架,我於是得以下床前往位於肯特海濱的航天飛船漂浮月台。起初一點兒都不痛,因為手術時使用了神經阻斷劑,藥力還要過一段時間才退,但我感覺自己好像一段腐爛的蕾絲花邊,松松垮垮快散架了。隨著神經阻斷劑藥力散去,我又繼續依賴呼吸器和琳瑯滿目的藥片,還有各式藥膏,貼在骨癌最嚴重的地方。

航天飛機的機艙大體上就像一節火車車廂。我想專心看一些裝載到記事屏上的外星生物特征識別表,但無休無止的疼痛和甩不掉的疲憊讓我難以集中注意。同地球上的飛機一樣,這裏也各色人群混雜:一個女人用背袋背著嬰孩;幾個身著正裝的大塊頭,可能是政府官員、黑手黨,或者證券經紀人;如此等等。我正前方這群人,兩女三男,嗓音圓潤,張揚的衣服頗有些朋克範兒——這種上層中產階級的激進打扮受到大多數學生追捧——他們一定是我聽說的那個BBC紀錄片攝制組。其中一個男人取出攝像機拍攝非人類乘客,機身上顯眼的標簽證實了我的揣測。拍攝對象是兩只涕鷗和一只聖蟅——聖蟅這種生物外形酷似兩米長的地鱉蟲,身體前端直直收起,構造復雜的巨大頭部能三百六十度旋轉,背部平坦,第二排復肢收攏其上。在工具運用方面,大自然為聖蟅提供了天生的工作台和夾力堪比液壓虎鉗的手,復肢上的手指纖如發絲。過了一會兒,攝像師放下機器環顧四周,之後將視線聚焦在我身上。

“嗨,我叫奈傑爾。”他伸出手,我勉強握了握。“你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我本想叫他別多管閑事,但轉念一想,說不定我從他身上能得到不少幫助。“我打算去太陽系基地等死。”

幾秒不到,奈傑爾就把攝像機對準了我的臉,與他隨行的朱莉婭則同我鄰座的乘客換了位置,假作真誠地一個勁兒問我等死的感覺如何,接著又極力扮演攪屎棍的角色,問及涕鷗無法在地球上治療我的細節。采訪持續了接近一個小時,我知道他們會進行剪輯,將它打造為替他們代言的工具。

結束之後,我的注意力又回到聖蟅身上,我敢肯定它一直在微微側目觀望聆聽,雖然我想象不出理由為何。也許它對機組人員使用的原始設備感興趣。顯然,曾有一個它這樣適應高重力的生物參觀矽谷,途中不小心踩上了某人的筆記本電腦——具體場景請參考將杠鈴丟到火柴盒上的效果——隨後,不借助任何工具就修好了它,所耗時間還不到一小時。如果這還不夠神奇的話,筆記本的主人還發現硬盤容量從400G提升到了4T。你可能覺得這個故事是杜撰的,但那台筆記本電腦現在就保存在史密森尼博物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