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稱,現在時(第2/10頁)

但是,對方的意識並不清醒,沒有“我”的存在。你就像在跟電腦聊天一樣。如果兩個嗑“禪”的人交談——“你”和“我”——就好比是兩個木偶在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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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小女孩的房間,四處洋溢著青春氣息。毛絨公仔擠在書架和窗台上,緊挨著一摞摞基督教搖滾CD、幾把發梳和幾瓶指甲油。墻上貼著《青少年》雜志的海報,旁邊的記事板上掛著足球勛章和自二年級起獲得的業余體操聯賽獎牌。桌子上擺著一枚方形飾板,上書“我承諾……”,勸誡年輕基督教徒克制婚前性行為。墻上到處都貼著或釘著照片:參加聖經夏令營的特雷莎,平衡木上的特雷莎,與青年團契朋友搭肩的特雷莎。每天早晨她一睜開眼睛,眼裏就有上千件物品提醒她,她曾經是誰,她一直怎樣生活,應當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抱起放在床頭顯眼位置的大毛絨熊貓。它看起來比我年齡還大,臉部的毛已經磨得往外冒棉花了,紐扣做的眼睛在白線上吊著——以前就補縫過,也許不止一次。

特雷莎的父親放下那小得可憐的背包,裏面裝著我從醫院帶來的所有東西:洗漱用品、一兩件換洗衣服、五本S醫生的書。“我猜老阿布熊一直在等你。”他說。

“是阿布熊貓。”

“對,阿布貓!”我叫出玩具的名字讓他很高興,好像證明了什麽似的。“知道嗎,你媽媽每周都打掃這間屋子,你會回來的,她深信不疑。”

我從沒來過這裏,她也不會回來了,但我已經懶得糾正他們用的代詞。“嗯,好溫馨。”我說。

“她前段時間可操心壞了。她知道人們說三道四的,也許把責任推到她頭上——推到我倆頭上,真的。她擔心他們說你壞話,受不了他們把你看成野丫頭。”

“他們?”

他眨眨眼。“教會。”

啊。教會。對特雷莎來說,這個詞語承載了太多,早在幾個月前我就已放棄厘清其中的情感與內涵了。他說的教會是那棟達文波特基督教堂的紅磚建築,束束陽光射入一排排彩釉玻璃窗,灰塵飛舞,高高的窗戶塑成墓碑的形狀。教會既是上帝又是聖靈(卻不包括耶穌——他是分開的,是個體,我不清楚為什麽),不過,大多數情況下教會是指其會眾,數十、上百人早在她出生前就知道了她的存在。他們愛她,時刻關注她,對她踏出的每一步都會作出評價。簡直就像有一百個保護欲過強的父母。

我差點笑了出來。“教會覺得特雷莎是野丫頭?”

他狠狠瞪我一眼,不知道是因為我輕慢了教會,還是因為我一直提他女兒的名字。“當然沒有,只是你讓太多人擔心了。”他的聲音保持著一本正經的語調,或許他女兒一聽這聲音就心裏發虛。“知道嗎,教會每周都為你祈禱。”

“是嗎?”以我對特雷莎的了解程度,我敢肯定這會讓她痛心入骨。她總是為別人祈禱,不是別人祈禱的內容。

特雷莎的父親望著我,希望我臉上能綻現一絲羞慚,甚或幾許淚滴。從知錯到懺悔應該只有一小步之遙,但我很難把這當回事。

我坐到床上,把床墊壓出一個深凹。真不習慣,雙人床占據了房間的大部分,周圍只剩幾英尺空間,我該去哪裏冥想呢?

“那麽,”特雷莎的父親開口了,聲音緩和了些,也許是以為自己贏了,“給你一點時間換衣服吧。”他說。

他走到門口,卻沒有離開。我站在窗邊,但能感覺到他還在原地,等待。最後,這怪怪的感覺迫使我轉過身。

他正盯著地面,一只手扶著後頸。也許特雷莎能意會出他的心境,可我做不到。

“我們是想幫你,特雷莎。但有好多事我們就是弄不明白。誰給你的毒品,你為什麽跟那個小子跑了,為什麽會——”他的手一動,也許想做個憤怒或沮喪的手勢,但又克制住了。“真的……很難理解。”

“我知道的。”我說,“我也是。”

他走時帶上了門,我把熊貓往地上一推,長出一口氣,仰面倒在床上。可憐的克拉斯先生。他只是想知道究竟是女兒自己不要臉,還是被逼的。

***

如果沒事想嚇嚇自己,“我”就想象有“另一個我”正思索著“我”的存在。比幾個木偶對話還蠢的事,無疑是一個木偶自言自語。

S醫生說,沒人了解心智的真相,人們不知道大腦怎樣產生心智,也不真正了解意識。在醫院時,我們幾乎每天都交談。發現我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之後——怎麽可能不感興趣呢——他送了我幾本書,我們討論大腦的機制,討論大腦怎樣編制思維,做出決定。

“怎麽解釋才好呢?”一般是他發起交談,然後嘗試用打算在書中采用的比喻給我解釋。我最喜歡的比喻是議會、信使與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