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人類和錯誤(第3/7頁)

孔青雲點點頭,似乎明白了點兒什麽,但心中的疑問仍然很多,“剛才你還提到社會史,又是指的什麽?”

“記得我問你的第一個問題吧:你犯過錯嗎?”伊萬露出笑容,孔青雲注意到伊萬有時不時咧嘴的習慣,這使得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加深長。

“當然,就是剛才的事……”孔青雲回答道,“老實說,這應該不能算是一個問題吧。”

“為什麽這麽說?”

“誰都應該犯過錯吧。”孔青雲的語氣很肯定。

“你見過沒有犯過錯的人嗎?”

孔青雲遲疑了一秒鐘,搖搖頭,“難道你見過?”

“在我莫斯科的老宅中,書房裏擺著斯大林的塑像,銅質的,最好的銅。塑像底座上刻有一行字:他接過一個扶木犁的窮國,卻留下了一個擁有核武器的強國。這段話是英國前首相丘吉爾對斯大林的評價。這樣的恭維之詞裏面當然肯定有外交禮節的成分。不過,在蘇聯時期,至少在生前,斯大林就是一位‘沒有任何錯誤’的人。現在看來,如果一個人沒有錯誤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啊。你說呢?”

孔青雲的喉頭有些發幹,他覺得伊萬講述的故事越來越不簡單了,甚至正在變得詭異,“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畢竟,你同他有著密切的關系。我們中國有個成語,叫‘疏不間親’,意思是關系疏遠的人不應當參與關系親近者之間的事。”

“不不,你可以暢所欲言。雖然他是……長輩,但你難道沒有注意到我一直是以他的名字稱呼他嗎?我覺得這樣可以讓自己更客觀地看待這個改變了我的祖國歷史的人。我能獲得現在這種態度並不容易,記得小時候剛剛學會閱讀不久,我曾經找來無數描寫他的作品——無論是新聞記錄還是文學作品——那時候我非常癡迷地幹著這事兒。我至今還能背出《白海運河》中的章節……”

這時伊萬的語調高亢起來,語速也加快了不少。計算機翻譯耳機對這類文學作品的即時翻譯顯然還不能夠同人工翻譯相媲美,這讓孔青雲聽到的內容顯得有些古怪。雖然只聽明白了大部分,但他能夠感受到伊萬的情緒。後來孔青雲找到了中文譯本中的那個章節,讀罷他才完全體會到伊萬那種熾烈情感的由來。當年的蘇聯能夠在世界文學界占有一席之地的確不是沒有原因,俄羅斯文化的傳統厚重,加上超級大國時代睥睨天下的地位,造就了蘇聯文學非凡的氣魄,對世界文壇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即便是這種歌功頌德的“遵命文學”,字裏行間依然顯露出非同一般的大氣恢宏。

……金黃色的劇院大廳裏的人們又站起來,鼓掌鼓得吊燈都在顫動——這是全國在歡迎領袖。這是斯大林——我們的朋友、同志、導師,還有某種宏大的東西、某種特殊的偉大的智慧,它似乎是普通的,同時又是異常不平凡的、崇高的一切人類稱為天才的東西。他穿普通的弗倫奇式上衣站著——一百四十個民族向他致意。何止一百四十個!在溫暖的大洋裏輪船爐膛前的司爐工、上海船塢上的工人、高地草原上農場主和牧場主的工人、魯爾的礦工、比利時的冶金工人、意大利的雇工、加利福尼亞礦山裏的礦工、澳大利亞翡翠礦裏的礦工、非洲的黑人、中國和日本的苦力——所有被壓迫被奴役的人都在重復著這種致意……

伊萬停下來,大段的背誦讓老人有些氣緊。

“你懷念他的時代?”孔青雲探究地望著伊萬。

“這樣問過我的人不少,而我的回答總是否定的。”伊萬嘴角微啟,像是在嘲笑什麽,“但我自己知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每當我想起那個時代,的確感到過惆悵。我曾對很多人說過,我從沒有在他那裏得到過什麽。有時候我的態度顯得很急迫,就像是在辯解。”

“但是他顯然對你有很深的影響。”孔青雲坦率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這是當然的。其實我對他的認識也是一個長期漸進的過程。而現在的我終於明白,他對我影響最大的一點在於,他讓我懂得了錯誤有多麽珍貴。”

孔青雲愣了愣,“不好意思,我沒聽明白。你的意思是說……錯誤很珍貴?”

“難道有什麽不對嗎?你、我、所有人,然後往前到我們的父輩祖輩,甚至再往前,擴大到整個生命範疇,所有的一切都在錯誤中產生、存在、改變、前進。設想十億年前曾經有一群單細胞原蟲興沖沖地遊進了海洋中的強酸區域,它們那個時候不認識‘酸’這種東西。然後它們中的大部分因為這個舉動而滅亡,但卻讓一小部分逃離酸液的個體永遠記住了這個教訓,它們的後代將不再重蹈覆轍。錯誤就是用這種最殘酷但卻最有效的方式幫助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