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瓦倫丁·邁克爾·史密斯劃破昏暗的池水,來到最深處,在跳板下方的池底停下。他不知道他的水兄弟為什麽要他藏起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藏。朱巴爾要他這麽做,並且要他待在那兒,直到吉爾來找他;這就夠了。

他蜷起身體,把空氣從肺裏呼出去,眼睛往上一翻,心跳減緩。除了並未解體以外,完全和死了一樣。他有許多事情需要冥想,所以選擇延長自己的時間感,讓每一秒都像一個鐘頭一樣漫長。

他又一次沒能實現完美的理解、那種理應存在於水兄弟之間的水乳交融,也就是靈悟。他知道錯在自己,起因是他再一次用錯了變化多端、令人費解的人類語言,他的話讓朱巴爾心煩意亂。他知道他的人類兄弟可以承受強烈的情感而不會受到嚴重的傷害,但史密斯仍舊因為自己使朱巴爾心煩而感到愁苦、抱歉。看來,他終於靈悟了一個最難理解的人類詞語。他本該明白的。最早向他的兄弟馬哈邁德學習時,他就已經發現,比較長的人類單詞很少改變意思,但較短的詞語卻難以捉摸,變化起來毫無規律可言。至少他是這麽靈悟的。人類的短詞就好像用小刀舀水一樣。

而那是個很短的詞。

史密斯覺得自己正確地靈悟了那個單詞:「上帝」。之所以引起誤會,是因為他沒能選對其他詞語。這個概念如此簡單,如此基本,如此必要,哪怕一個巢仔也能解釋——用火星語。問題在於找到正確的人類單詞,好讓他可以說對,確保他能把它們組合起來,與他用同胞的語言說出來的東西一一相對。

可是,即使用的是英語,表達如此簡單的概念竟然也會有困難,這一事實仍舊讓他大惑不解。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呀……否則,他們就不可能靈悟生命。或許他不該跟變化多端的語義搏鬥,應該問問人類的靈老究竟該怎麽說。可他必須等朱巴爾為他安排,因為他不過是一個蛋。

他沒能有這個榮幸去參加亞特兄弟和多蒂兄弟的解體,為此他感到一陣短暫的遺憾。

然後他便平靜下來,開始回顧《韋氏新國際英語字典》,第三版,馬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出版。

史密斯被喚醒了。他不安地意識到,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的水兄弟們遇到了麻煩。他在「sherbacha」和「sherbet」之間停下來,開始思考。他該不該離開生命之水,去和他們一起靈悟、分擔他們的麻煩?在家裏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麻煩總由大家分擔,分擔中伴隨著歡樂的親密。

但朱巴爾要他等著。

他回顧一遍朱巴爾的話,把它們與其他人類詞語相對照,確保自己靈悟無誤。不,他靈悟得對;他必須等吉爾來。

可他實在不安,無法回頭繼續自己狩獵詞語的遊戲。最後,一個想法出現了,充滿歡樂,充滿挑戰。假如不是身體沒有準備好,他一定會為之顫抖。

朱巴爾要他把身體放在水下,把它留在那兒,等吉爾來……但朱巴爾有沒有說他本人必須和身體一起等待呢?

史密斯花了很長時間思考這一點。他知道,難以捉摸的英語詞匯可能把他引入歧途。最後他得出結論,朱巴爾並沒有命令他跟身體待在一起……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避免不與兄弟們分擔麻煩的錯誤了。

史密斯決定出去走走。

自己竟然如此膽大包天,他不禁感到有些無所適從。過去他也這麽幹過,但從來不是「單飛」。每次都有一位靈老陪伴他,照顧他,確保他身體的安全,讓他不至於迷失方向,陪伴著他,直到他回到自己的身體裏為止。

現在沒有靈老來幫助他。但史密斯堅信自己能獨立完成,讓他的老師為他驕傲。於是他檢查了身體的每個部分,確保在他離開期間不會損壞,然後小心翼翼地鉆了出來,只留下必須的一點點自我看守身體。

他起來了,站到遊泳池邊上,提醒自己要像身體在時一樣行事,免得迷失方向——免得記不起遊泳池、身體和一切東西都在哪兒,漫步到不認識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史密斯看了看周圍。

一輛車剛剛降落在花園裏,車底下的生命受到了傷害和侮辱,紛紛抱怨。這就是他感覺到的麻煩嗎?草是用來走的,花和灌木叢不是——這是個錯誤。

不,還有更多的錯誤。一個人從車裏出來,一只腳即將踏上地面,而朱巴爾朝他跑了過去。史密斯能看見朱巴爾擲向對方的憤怒。如此狂暴的攻擊,假如發生在兩個火星人之間,雙方都會無可避免地走向解體。

史密斯將它當作需要考量的事情記下,並且假定這是個必須的關鍵點,預先設想好了應該怎樣去幫助自己的兄弟。這以後,他轉而打量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