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鼠(第3/10頁)

在那兩個大學生之下,是個叫狄恩·歐葛萊迪的家夥。依照當年的幽默感,我們叫他“胖愛爾蘭佬”,因為他是個胖胖的愛爾蘭人。在實驗室裏面,胖愛爾蘭佬的工作最具體,而且貢獻良多:其他人只是寫寫筆記,用指甲把注射器裏的泡泡彈掉,抽血,接著繼續寫筆記,胖愛爾蘭佬卻必須照顧動物,包辦所有我們不幹的活兒。他清理猴籠,喂它們吃混合過熟香蕉與燕麥的泥狀食物;他幫老鼠換水;他把狗狗眼睛周遭會流出汁液的幹癬清理掉。他那泰然自若的工作態度令我印象深刻:他並非動物愛好者,也不會感情用事(據我所知,實驗室曾經雇用過那種人,結局很淒慘。某天深夜,費區發現那人試著把狗叫出狗籠,跳上一台在外等候的卡車),同時他不覺得實驗室是什麽了不起的地方,也不感興趣。有時候,實驗室會出現對實驗室負責人深惡痛絕的動物照顧員(我後來也遇到過),但並非因為他們是動物愛好者(只要申請此項工作的人提及自己喜愛動物,便立刻會被剔除),而是他們厭惡科學與身穿白袍的科學研究人員。他們認為我們的高傲心態非常卑劣,不過,誰也無法確認他們對我們的厭惡,是來自我們所受的教育,還是我們應用知識的方式(他們往往認為科學已經過度發展,而我們這種人又任性無比)。他們無法做高深的推理,而且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們在做什麽,也不願承認所知有限,所以總是侮辱、憎惡我們。(像這樣對待我們的不只那些動物照顧員,還有記者、動物保護人士、神職人員、政治人物、家庭主婦與藝術家——他們把所有神秘難解的現象都歸咎於人類的高傲與邪惡。)

讓我再回頭介紹一下胖愛爾蘭佬吧:他每天下午4點開始上班,等到隔天我們回到實驗室時,所有地方都打掃好,水也換了,實驗室的味道也會恢復正常,夾雜著清潔劑的蛋腥味與陳年糞便的甜膩味。有時候我們如果待得比較晚,就會遇到胖愛爾蘭佬,對他點頭致意,他也會點頭回禮。他不會試著跟我們聊兩句。任誰問他問題,他總是用最簡單草率的方式回答——不會失禮,但也不會像同事、服務生跟其余許多服務人員那樣,硬是要跟你閑聊天氣、工作有多累、身體哪裏疼痛等無窮無盡的話題。我們的對話只會像這樣:“早安,胖愛爾蘭佬。”“早安。”“四號巴吉度(意思是四號籠的巴吉度獵犬)昨天晚上嗝兒屁了。”“我會處理的。”如此而已。

在胖愛爾蘭佬下面,是最底層的人了:兩名叫戴維與彼得的實驗室技工,沒人記得他們的姓,他們也沒有桌子,不過一樣是身穿白袍,負責支持各個工作站,清洗燒杯、切割鐵網、把試管裏殘留的生物物質刮掉、給我們倒燒焦的咖啡,還有把老鼠抓出籠或放回去。我盡可能不麻煩他們:理由之一是自己動手比較快,其次是他們倆都很健談,喜歡跟我們聊他們的女人,或是當天晚上要吃什麽,還有他們的工作有多乏味。他們不會虐待動物,動作卻馬馬虎虎:往往緊抓老鼠,害得它們吱吱亂叫,擡起四只小腳掙紮;老是忘記該把哪一條狗關回哪一個籠子;他們常常打翻本生燈,殘局又不收拾幹凈,害得我們必須整天避開那塊區域,直到晚上才由同事來幫他們善後。

實驗室位於闕斯廳一樓,那是一棟十層樓的紅磚建築,外觀醜陋卻實用,幾年前已經拆除。主實驗室面積大約一百一十平方米,形狀是長方形,共有四扇窗戶可眺望外面的綠地。一樓靠南邊的角落,距離那座轟隆隆的大樓焚化爐最遠處,是史密斯的小辦公室,與我們的實驗室相接,四面裝有大塊玻璃,裏面擺了一張木制辦公桌(桌面一塵不染,讓人懷疑到底有沒有人在用),档案櫃與書架各一座,都是金屬材質的。他的辦公室外面東側,一整排窗戶下方,擺著一張張兩兩相對的鐵桌,是給所有總醫師、住院醫師、醫學院學生和大學生使用的。實驗室的其余空間主要是八張長長的鐵制工作台,每一張都有水槽,台面上擠滿本生燈和燒杯。地板上鋪著油布,墻壁是淡淡的奶油色,總是害我很想吃面包、馬鈴薯之類用澱粉或面粉做的食物。

主實驗室後方是兩間動物實驗室,加起來長度與實驗室一樣。第一間在南側,是老鼠實驗室,沒有窗戶,面積大約二十八平方米,靠三面墻壁都堆著兩米高的鼠籠,籠子是亮晶晶的橘色,上有黑色斑點。這一間老鼠實驗室跟所有動物實驗室沒有兩樣,裏面彌漫著濕報紙與糞便的臭味,還有潮濕毛皮特有的黴味與海藻味。每天晚上,同事都會用消毒劑刷地板,但只會讓室內原有的臭味更濃烈,濃到仿佛要滲進墻壁裏去。緊鄰老鼠實驗室的是關狗的實驗室,面積幾乎是老鼠實驗室的兩倍,但彌漫著一樣的臭味,墻壁一樣是銹色,鐵籠也相同,只不過最上面那排已經頂到天花板。狗籠大約有三十六個,每個都很小,面積大約零點二平方米,所以那些狗無法站起來(基於某個理由,通常都是獵犬),整天都必須側躺著或者蹲下,前腳張開,好像喝醉了似的,體態十分不雅。此外,十來個較高的籠子,留給猴子使用——我們雖然固定會用到猴子,但使用頻率畢竟不高,不需要特別安排一間實驗室。我對這些實驗室印象最深刻之處是裏面毫無聲息,但在被抓出籠子或者換籠子時,老鼠會瘋狂地尖叫,群狗則是哀鳴。除此之外,它們大都沉靜無聲,瞪著自己的爪子發呆等待。只有猴子會抱怨聒噪,沒事也會整天尖叫。因此實在很討人厭,不僅臭味濃烈,會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不過它們自然是比較有價值的實驗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