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逐影(第4/21頁)

如何在一個純粹能量的宇宙中生存,這是一個被追問了上億年的問題。

十秒鐘後,到了撥雲見日的時刻,仿佛一團光的宇宙終於變得透明,有了一個像模像樣的時空,並且以暴漲的方式膨脹,物質聚合,星辰開始發光,一切都緩和下來。時空用光和影把自己打扮得絢爛多彩,偶然間誕生其中的生命贊嘆著宇宙的輝煌和美麗,感慨造化的神功。當然,他們終於認識到,最初的時刻,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更糟糕的一件事是:最後的時刻,一切也都是不存在的。

宇宙有一個起點,必然有一個終點。這是一個對稱完美卻非常糟糕的結論。然而以下事實讓這個結論顯得並沒有它看上去那麽糟糕:曾經存在的文明平均壽命是二十萬年,智慧生命的平均生存時間是兩百年。如果宇宙真的有個終點,這不幸只屬於少數中的——極少數。剩下的許多會壽終正寢,絕大多數會死於不知所謂的戰爭,就像塞頓圈所發生的一樣。

沙達克屬於極少數中的一個。他已經活了一億五千萬年,在已知的世界裏,他是最長命的一個。或者說,他是最長命的一族——宇宙裏有成千上萬個沙達克,他們分身,分身,再分身——分身數目是沙達克冒險生涯的成功記錄,因為只有當他覺得有生命危險的時候,才會留下分身。長命有些時候並不是好事,尤其是對於沙達克這樣的亞空間體,他不能像某些機器一樣無限制地把自己做得大些再大些,存儲無數的記憶,從出生直到死亡,一生的記錄完整而詳細。他只記得最近三百萬年的所有事和更遙遠的時刻某些重要的事。因此,沙達克們並不認為他們是同一個——就像很多人經常誤會的那樣。他們是不同的許多個。當然,他們共同記得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重要事件。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表述:如果一個事件被所有的沙達克所牢記,那麽這件事發生的時期就可以上推到沙達克的嬰兒期—— 一億五千萬年前。這樣的重要事件並不多,在不多的事件裏包括這個事實:曾經有一個小小的固態星球,大部分被水包圍,有一層薄薄的大氣,在可見光譜上,它是一個五彩繽紛的球,主色調是藍和白。

那是沙達克的搖籃。

沙達克被蟲洞彈出的一瞬間,他看到一個星球,和記憶中的搖籃類似,那是一個藍白色調的星球。

星系很平靜。沙達克很快計算出星系的位置,它在銀河一條旋臂的中段,靠近外緣,屬於稀疏區。和塞頓區正好處在銀河的兩端。從塞頓區遠道而來的是十萬年前的光,沙達克驚訝地發現,他看到了異樣的時空,這是一片時空的高地,從平坦中高高地隆起。如果一個沙達克在此地進行觀察,他會得出塞頓區將要爆發一場時空災難的結論,或者至少是一次風暴——看不見的力量讓整個時空發生偏移,就像一個巨大的物體盤踞在塞頓區,它讓所有途經的光線發生微小的轉折,這個不到一弧秒的轉折意味著巨大的質量布滿了整個空間。然而,除了飛船和少量塵埃,那兒什麽都沒有。

一個黑洞!一個直徑達到三百光年甚至更大的黑洞。

它早已經在那兒!只是不屬於我們的時空。

沙達克突然之間明白了那創造超級蟲洞的能量從何而來。一個超級黑洞,宇宙之外的黑洞和我們的宇宙進行了一次親密接觸,很幸運,碰撞不夠強烈,也許角度不是非常精準,那超過六十五個銀河質量的黑洞沒有一頭紮進這個世界。它被彈開,就像掠過水面的石子,只是留下了陣陣漣漪。時空的漣漪並不像水波那樣直觀,除了那個史無前例的超級蟲洞,還會發生些什麽仍舊有待觀察。

有待觀察並不是一個好詞匯,言下之意是一無所知。雖然沙達克是一個活得夠久的智慧生物,但宇宙對他而言依然還是一個充滿神奇的地方,比如這樣一次碰撞。另外,雖然一無所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卻遠遠不如這件事可怕:有人清楚地了解情況,而你仍舊一無所知。

所有的文明星系蜂擁而來,匯聚在塞頓區,他們並不是頭腦發熱來參加一場Party。雖然廣播已經停止了六百萬年,然而沙達克仍舊清楚地記得那個廣播:讓我們來一場十萬光年的競賽,穿越這個星系,手段不限。沒有時間,沒有邀請人,來歷可疑,然而所有的文明星系都蜂擁而去——廣播用兩種脈沖表示0和1,采用銀河通用編碼,以三十六年為周期重復,除了最初的一秒鐘表達了清楚的邀請,剩下的三十六年,將近六百吉的代碼不知所雲,然而,它們重復得水平很高,每一個三十六年的周期所發送的六百吉裏,沒有一個字位不同。最讓人著迷的地方是:脈沖沒有源頭,它仿佛從真空的一個點中發射出來,卻穿透了幾百萬光年的時空,在被人發現之前,已經靜悄悄地發射了無數個世紀。飛船聚集起來,在塞頓區等待,他們放棄了一切,只為等待一個信號,一個起跑信號。他們願意加入一場目的不明的比賽,哪怕為此付出一代又一代的等待——也許這就是了解宇宙奧秘的最佳機會,唯一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