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幸這種東西,在旁觀者眼中和當事者眼中截然不同。

載著父親遺體的靈車,在神奈川縣厚木市狹窄的商業街中穿行。古賀研人坐在殯葬公司安排的黑色轎車中,緩緩地跟在靈車之後。

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正午剛過,冬季溫暖的日光下,沿途步行的購物者中,沒有人回首這列黑色的車隊,也沒有人同情車上這個年輕人。

得知父親誠治的死訊以來,研人的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般惶惶不安。他急匆匆地趕到醫院,得知父親的死因是“胸部大動脈瘤破裂”。此後的五天裏,他和母親都沒放聲大哭,而是茫然無措地隨波逐流。伯父接到訃聞從山梨趕來,主動操辦起了葬禮。在他看來,弟媳婦只是家庭主婦,侄兒只是個瘦小的研究生,難以獨自應對這種大變故。

研人從小就不尊敬父親誠治,因為父親總是否定他,而且性格乖僻,盡管頂著大學教授的頭銜,但在研人眼中,父親卻是一個失敗的成年人。所以他非常驚訝,三十分鐘前,當自己將花裝進父親長眠的棺材裏時,眼淚怎麽會止不住地流下來。莫非這是血緣關系所致?研人一邊這樣想,一邊擦拭著鏡片後的淚水。

棺蓋隨即蓋上,包圍在各色鮮花中的遺體從視野裏消失。這是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模樣了。這個面容憔悴的長臉大學教授同自己之間二十四年的父子親情從此終結。

車子載著遺屬和參加葬禮的人抵達火葬場,棺材被放進焚化爐,是兩種焚化爐中便宜的那種。人都死了,為什麽還要用金錢劃分等級呢?研人不禁開始厭惡日本人的生死觀。

三十位親戚與友人進入二樓的等候室。研人獨自站在焚化爐前,注視著緊閉的爐門。門背後,父親的遺體正被烈火焚燒。

研人的腦海裏,浮現出中學時代讀到的科學啟蒙書中的一段。

你血液中流動的鐵元素,是四十五億年前超新星爆炸時產生的。它們在太空中飄遊,於太陽系形成時匯集到地球這顆行星上,然後以食物的形式進入你的體內。進一步說,你身體中無處不在的氫元素,也是宇宙誕生時產生的。此前的一百三十七億年中,它們都存在於這個宇宙。而現在,它們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

構成父親肉體的各種元素,又回歸了原來的世界。

科學知識讓至親的死亡顯得無味。

研人轉身離開,爬上靠著寬敞大廳墻壁的樓梯,朝二樓的等候室走去。

鋪滿榻榻米的房間中央,參加葬禮的人圍坐在一張大矮桌周圍。雖然母親香織難掩憔悴之色,但精神似乎還撐得住,正端坐著與前來吊喪的舊友和親戚交談。

此外,研人還見到了從甲府來的祖父母和伯父一家。古賀家原本在山梨縣的甲府經營商店,家境優渥。雖然最近為爭奪客源與大型超市陷入苦戰,但繼承家業的伯父還是設法維持著全家老小的生活。在這個商人家庭中,研人的父親身為次子,是一個另類的存在,他從老家的大學考入東京的研究生院,取得博士學位後沒找工作,而是留在大學繼續從事研究。

研人感覺自己無法融入父親那邊的親戚。他四下尋找座位,最後在最靠邊的坐墊上坐下。

“是研人嗎?”桌子對面,一個黑發中夾雜銀絲的瘦弱男人開口道。

那是父親的朋友,報紙記者菅井。他曾多次造訪厚木的老家,所以認識研人。

“好久不見,你都長這麽大了啊。”菅井挪到研人旁,“聽說你在讀研?”

“是。”

“什麽專業?”

“藥物化學實驗室做有機合成。”研人生硬地答道。

研人本想就此結束對話,但菅井又刨根究底地問:“具體是什麽工作?”

研人只好繼續作答:“現在電腦可以設計藥物,我的工作是根據設計圖將各種化合物組合起來,制造出藥品。”

“就是在實驗室裏搖試管吧?”

“對。”

“是有益人類的工作啊。”

“嗯,是。”即使是句表揚,也讓研人很不舒服,“因為我只會幹這個。”

菅井驚奇地歪著頭。就算他是報紙記者,也打探不出研人內心的想法,因為連研人也說不清自己有何能力,適合做什麽工作。現在研人什麽都不是,也從未想過將來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日本的科學基礎還很薄弱,你要努力啊!”菅井說。

明明什麽都不懂,別瞎說“基礎還很薄弱”,研人心中不悅。他並不喜歡這個大報社的科學記者,不過菅井也沒做錯。對方熱情搭訕,自己卻冷言以對,研人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家。

十年前,全國報紙的科學專欄都刊登了父親的研究成果。作為科學家,誠治達到了事業的頂峰,而寫這篇報道的人就是菅井。當時,社會普遍關注“環境荷爾蒙”問題,父親通過在大學實驗室中的實驗,證明飽受爭議的合成洗滌劑原料不會破壞人類的內分泌系統。